第111章 【二更】

天使的到来让众人面面相觑,而当那人掀开车帘时,熟悉的面孔更是叫宗策和副官同时眉毛一跳。

——竟然是苏成德。

和往常的笑脸迎人不同,一向在宗策面前态度温和的苏成德今日脸色铁青,就连下马车时,宗策想要上前去扶,他都丝毫不给面子地甩袖躲开了。

“宗策,”他冷冷道,“还不跪下接旨?”

副官恼火地想要上前理论,但被宗策按在了身后。

他静静地看着苏成德,良久,摘下头顶的缨盔,向着对方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犹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膝盖一弯,跪在了尘土里。

他曾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带着一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

可当命运的洪钟真正于耳畔敲响的时刻……

宗策发现,自己竟出乎预料地平静。

可能是因为平叛这一路上,总能见到炊烟袅袅;路过农田村庄时,家家户户门前鸡鸣犬吠;

还有坐在田边休息的老农,在望着大雪覆盖的田垄时,那满是风霜沟壑的脸颊上,难掩的欣喜笑意。

这些人或许是夏人,或许是屹人,但那人说过,战争结束后,他们都只会是大夏的百姓,重归故里,再在这片土地上耕种、收获、代代延续。

山河一统,苍生离苦,宗策想。

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苏成德叹息一声。

他对在场其他人道:“你们就不必跪了,去一旁等着吧。陛下这份旨意,与你们没有关系。”

副官听他口风,觉得不太对劲,在屏退其他人后坚持要留下,苏成德见状,意味不明地睨了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自行展开了圣旨,开始朗声宣读起来。

那声音犹如从天外传来,飘飘渺渺,听不真切。

宗策低垂着头颅,沉默凝视着膝前的荒草,每一个字都像是流水一样滑过他的耳膜,又不带半点痕迹地奔流而去。

念完后,苏成德喊人用托盘呈上来一个瓷瓶,深深看着宗策,半是憾恨、半是唏嘘地说道:“领旨谢恩吧,这是陛下赐给你的。”

“不可能!”

副官目眦欲裂地从地上跳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前,揪着苏成德的衣襟,几乎要将人从地上提起来。

他红着眼睛怒吼道:“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几年征战,拼死为大夏打下多少疆土,又怎么可能做出谋逆之事?定是有人诬告陷害!快说,那人是谁!”

苏成德被他勒住脖颈,一张脸涨得通红,呛咳着说不出话来。

宗策立刻上前捉住副官的手腕,手背青筋凸起,强硬地将两人撕扯开:“放肆!还不快给苏公公赔罪?”

甘愿豁出性命追随他,从大夏一路到北屹的副官,还有边上那些心腹们,饶是宗策已经接受了自己注定了结局,也不忍他们因自己而受到牵连。

见副官还在嚷嚷着要见陛下,宗策干脆下狠心,一脚将人先踹去了半条命,这才扭身向苏成德躬身行礼,语气急切地求情道:“苏公公见谅,罪臣管教下属无方,他在军营里浑惯了,是个粗人,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计较。”

他心知,自己已经没有资本护住这些人,所以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副官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几乎要咬碎一口后槽牙。他强撑着半边身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就听到了自家将军竟自称“罪臣”,不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宗策。

“将军,您在说什么?”他咳嗽出一口带着血沫的痰,颤声道,“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出背叛陛下的事情?”

宗策没有理会他,只是伸手去拿那个瓷瓶。

“将军不要!”

副官的眼泪哗啦一下就下来了,他顾不上太多,痛哭流涕地爬过去想要阻止,甚至口不择言地说将军与其这样,要不咱们就反了吧,您带着兄弟们逃到海上去,或者去西边的那些小国,不管怎样,总有个活路。

但换来是宗策更加狠厉的一脚。

“允许你留下,是为了让你引以为戒,从今往后,不得对陛下有半点不忠。”他看着狼狈倒地的副官,冷声道,“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混账话,你就从神机营自行除名吧!”

神机营是宗策麾下众军嫡系中的嫡系,这话对于副官来说,不亚于亲爹要将他扫地出门。

他像条丧家之犬瘫在地上,尽管痛苦得浑身颤抖,涕泗横流,五指死死抠着地面,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却不敢再阻拦了。

但苏成德却按住了宗策的手。

他的面色有些古怪,从宗策手中取回瓷瓶,轻咳一声道:“不急。看在你为大夏立过不少功劳的份上,陛下允了你半日功夫,直到太阳落山前,你都还有时间。”

“家中若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趁这段时间,回去准备准备吧。”

苏成德特意提醒他:“但是,陛下只准你坐这辆马车回去。”

宗策缓缓收回了手。

他的余光注意到因为副官闹出的动静,已经开始骚动不安的军队,既欣慰于那人的思虑周全,胸膛深处又泛起一阵隐痛。

神机营哗变,对于现在百废待兴的大夏来说,不吝于一次伤筋动骨之痛。

这是他这个主将犯下的错,本该就由他一力承担。

只是,还有什么需要他交代的吗?

宗策有些茫然地思索起来。

临行前,已经和阿略道过别了;手下的军队,肯定也会有他人来接管;前世的夙愿,如今也都已经一一实现。

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但鬼使神差地,宗策仍旧坐上了那辆使向旧都的马车。

望着远去的滚滚烟尘,副官再也忍不住,伏地痛哭失声。

苏成德盘膝在他身边坐下,手中把玩着那瓶让副官恨得咬牙切齿的毒酒,听着他断气似的哭声,忽然笑了一声。

副官捏紧了拳头,怒吼道:“你笑什么!”

苏成德也不生气,还好心递过去一张帕子:“行了,擦擦吧,放心,你家将军死不了的。”

哭声戛然而止。

副官睁着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睛,哽咽问道:“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家将军运气好,有一个头脑机灵遇事能找对人的好弟弟,还有一位一心为他着想的至交好友。”

苏成德没好气地瞪着这个差点把自己掐死的小子,“当然,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陛下的偏心,你知道祭祖大典上发生了什么吗?”

副官呆呆问道:“发生了什么?”

“先把你的眼泪鼻涕擦干净了,”苏成德哼了一声,嫌弃道,“再等咱家慢慢给你讲。”

日暮时分。

黄昏滚着金边的红云,夕阳透过云隙,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横卧苍空,将世间万物都染成浓墨重彩的橙红。

宗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家中,身上盔甲一直未曾卸下,黄昏披在他的肩头,宛如一条暗淡陈旧的战袍。

他已经坐在这里,喝酒、望天,发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呆。

脚边是数个凌乱丢弃的空酒壶。

经过这一个时辰的独自思考,他依旧保持着先前的想法。

自己此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所以当夕阳自远山沉落,苏成德带着毒酒来到他面前时,宗策微微僵硬的身体动了动,缓缓起身,带着些许摇晃,走到了对方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苏成德看上去有些失望。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交代的吗?”他又问了一遍。

宗策摇了摇头。

酒意上涌,在昏暗的天色下,他的唇边甚至露出了一丝迷蒙的笑意。

苏成德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无奈之下,递来了那瓶毒药。

宗策猜测,应该是鸩酒。

“那就好自为之吧,宗将军。”他说,“咱家就先回去复命了。”

苏成德没有看着他喝下去。

宗策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捏着瓷瓶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他本该坦然赴死的。

他本可以坦然赴死的。

但是……

宗策拔开了塞口。

他仰起头,将那瓶毒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的喉结滚动,舌根涌上苦涩的余韵。

宗策明白自己的遗憾是什么了。

他在等着苏成德开口,哪怕传递的只是只言片语,痛心疾首的指控,恨之入骨的诅咒,什么都好。

也比那封圣旨中近乎公文一样、寥寥数语的冰冷旨意要强上百倍。

他踉跄着走到庭院中的石桌边,拎起最后一壶酒,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下肚,即使知道烈酒只会让药性发挥得更快。

但宗策不在乎。

圆月的清辉洒落在院中,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身体有些异样,像是有一把温吞的火,静静地在五脏六腑间烘烤、燃烧。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但和前世不同,并不多么痛。

可能是因为,那人终究还对他残留着一丝怜悯,所以才叫人特意配了无痛致死的毒药?

宗策低笑一声,依靠在石桌边上,脑袋埋在臂弯中,心想,哪里有这么美的事呢。

也可能是自己早已经醉死过去了。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月光下,还有蝴蝶飞过花丛呢?

脚步声由远及近,但酒精麻痹了宗策敏锐的感知,直到那脚步声停在面前,他才屏息抬起头。

看到来人,他微微睁大了双眼。

恍惚了一阵后,宗策笑了。

“陛下这身真好看。”他由衷夸赞道。

殷祝仍穿着一身典礼上的冕服,宽袍广袖,金龙腾飞,头戴珠玉冕旒,华丽肃穆的衣冠让他站在这皎洁月色下,焕然如天神。

但他的脸色却很臭,比被命令故意演戏的苏成德还要臭。

“你知道朕在宫里等了你多久吗?”他咬牙问道,“你这人,简直是……”

要不是宗略主动来找他说明情况,两边整合了一下信息差,殷祝都不知道他干爹对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误会!

简直是见了鬼了!

他实在忍不住想要开骂,但宗策似乎察觉到了殷祝的怒火,猛地一拽他的袖子,将人拽进了怀中,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捂住他的嘴巴。

“陛下,”他叹息道,“策都要死了,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吧。”

殷祝:“…………”

见怀中人安静下来,宗策自嘲地笑了一声,到底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藏在心底的奢望:“最后的这段时间,您入我梦来,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吗?哪怕只是谎言也好……”

殷祝一把扯下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站在宗策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可临到头,究竟还是舍不得,放轻了力道。

“啪”

宗策微微偏过头去。

他并不感觉到疼痛,可这一巴掌却叫他睁大双眼,一颗心却猛烈地跳动起来,宛如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他下意识握住那贴在脸颊上冰凉修长的五指,慢慢看向殷祝的眼睛。

被怒火点燃的漆黑双眸仿佛闪着光,比头顶高悬的圆月还要皎洁明亮,宗策从那对瞳孔之中看到了自己无措的神情,脑海中蹦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黄泉之下,难道是四季如春吗?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这庭院中吹来的风,热得像是到了夏天了呢?

殷祝跨坐在宗策身上,揪着他干爹的领口,咬牙切齿道:“那瓶药你喝完了,对吧?”

宗策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很好,”殷祝说,“所以你还在等什么?”

宗策想说,陛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但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领悟到了。

带着迷醉酒意的唇瓣俯身靠近,两道滚烫的吐息逐渐融为一体,冕旒的珠串和将军的腰带一齐坠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寂寥的庭院中,但谁也顾不上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久旷的身躯再也按捺不住粗野的冲动,宗策呼吸急促,动作开始变得急不可耐。

他知道这是最后了,但这个美梦实在太过于美好,以致于让他忍不住沉沦其中,恨不得时间停驻在这一刻,永不流逝。

他说了很多话,包括自己的前世,重生后的抉择,以及一直以来心底隐忍的渴望和愧疚,随着他的诉说,宗策感觉到怀中人在颤抖,他低头一看,对上了一双流泪的眼睛。

“陛下,”他痛苦道,“臣万死……”

嘴上说着陛下赎罪,宗策却掐着腰把殷祝提起来,叫他坠在自己身上,兜着他颠弄得狠厉,直到殷祝攀着他的肩膀,呜咽着低泣,浑身筋骨都软成了一滩春水。

殷祝一开始觉得他干爹是块木头,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他怎么能没发现呢?

明明他干爹身上有那么多不对劲,却被自己全部忽略了;

还自以为是地以为他干爹是那方面出了毛病,叫对方白白喝了个把月的中药!

殷祝愧疚得要死,所以虽然被敦得神思恍惚,满脸通红,但还是在努力迎合。他的指尖颤抖着抚摸着他干爹身上细碎的疤痕——征战多年,虽然宗策没受过什么太严重的伤,但磕磕碰碰肯定是免不了的,殷祝看着宗策左胸靠近心脏上方的一处伤疤,忽然低下头,将自己湿润的唇印在了上面。

宗策的动作一顿,随即他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在理智彻底丧失之前,他随手抓起脱下的战袍垫在殷祝身下,俯身温柔地吻去殷祝睫羽上缀着的泪珠,声音沙哑道:“陛下,别哭了。”

“如果还有来生……”

我一定会找到你。

一定。

带着茧子的大手插入痉挛的五指,汹涌的快感几乎要将殷祝折磨到发疯,他终于明白了原先他干爹究竟有多克制,而放纵猛虎的下场就是他那点可怜的体力很快就飞速耗尽,只能任由他干爹摆弄,脑袋被敦成一片浆糊,眼睛也哭肿了,除了边哭边喊“干爹饶命”什么都不记得了。

到后来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殷祝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软榻上,但他干爹显然精力充沛得很,在药力和酒力的双重催发下,远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特意让归亭把药性减半的殷祝:“…………”

来人啊!救驾!

朕真的要死在床上了!

好不容易扮可怜喝了两口水,殷祝趴在床榻上咳嗽两声,回头看着他干爹通红的眼眸,心一横,又伸手揽住了宗策的脖颈。

唉,算了。

自己的干爹自己宠,更何况这个干爹还是重生过一次的,光是想想历史上的那些记述殷祝就觉得心如刀割,原本对他干爹的容忍度又再度拔高了一个层级。

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一个时辰后。

殷祝后悔了。

悔得肠子都青了。

“够、够了,干爹饶命……”他哑着嗓子胡乱喊道,“真不行了,要死了……唔!”

殷祝跪趴在床上上,身体狠狠颤了一下,汗津津的脊背贴上来一个滚热的胸膛,他哆嗦着撑起最后一丝力气想要逃走,但才爬到一半,脚踝就被抓住拖了回去。

视野晃动着模糊,他终于坚持不住,眼一闭,昏了过去。

梦中是一座熟悉的庙宇。

但和记忆中不同的是,偌大林间,却只有他一人。

殷祝站在长长的阶梯下方,怔忪许久,还是抬脚走了上去。

拾级而上,熟悉的高大神像垂眸凝视着他,庙宇内光线昏暗,那张温和肃穆的面容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性。

殷祝仰头望着他干爹的塑像,忽然勾起唇,自言自语道:“一点儿也不像。”

他干爹真人可比神像要帅多了。

但他还是双手合十,朝着那座神像拜了三拜。

有什么祈愿呢?

他好像没有,那就希望干爹能保佑自己长命百岁吧。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浑洪的钟声响起,回荡在林间。

殷祝吓了一跳,下意识扭头,朝着钟声响起的方向望去。

熟悉的白胡子老道正站在那里,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他说:“又见面了,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