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陛下,早些歇息吧。”
殷祝站在窗口,望着外面溟濛的夜色,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青琅本想再劝,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闭上嘴巴,默默地挑去油灯的灯花,躬身向殷祝行了一礼,退出卧房。
深夜狂风呼啸,雨势愈来愈大。
急落的雨点敲打在屋檐上,却掩盖不住远处震天的喊杀和轰隆声响。
殷祝忧心忡忡地上了床。
心中惦念,睡也睡不踏实。
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到黑暗中有人走到床边,他心下一跳,意识瞬间清醒。
但殷祝仍一动不动地闭着眼装睡,藏在被子下的拳头慢慢捏紧。
等那人走近后,他瞬间暴起,跳起来一拳挥出去——
“陛下,”宗策轻巧地接住他的拳头,淡淡道,“是我。”
殷祝凶狠的神情立马僵住。
“没事吧?外面情况怎么样了?”他觉得十分尴尬,但等发现宗策一身城主府亲兵打扮后,又不禁疑惑,“你怎么弄成这样?”
不仅换了衣服,就连脸也抹得黢黑,要不是熟悉他干爹的声音,殷祝差点没认出来。
“不对劲。”
宗策简单讲了一下情况。
这次攻城战打得看似激烈,但根据他的判断,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克勤本人更是完全没有露面。
根据前几次克勤强取猛攻攻城方式来看,是非常不正常的。
“他会不会是想着下雨天潮湿,可以削弱火器的杀伤力?”殷祝提出一个猜测,“毕竟我大夏在火器方面要胜于他们。”
宗策摇摇头:“这点微末优势,比起冒雨攻城的劣势来说不值一提。”
“也是。”
殷祝说完,忽然又醒悟过来:“所以这些和你打扮成这样,究竟有什么关系?”
“屹人不知道陛下在这里,否则定会不顾一切来攻城,”宗策说,“策担心的是克勤见久攻不下,会派间谍或奸细潜入城中,佯装攻城,实则里应外合。”
殷祝恍然。但他觉得宗策多虑了:“城主府守备森严,我这边没事的,你还是去储藏军械粮草的地方看看吧。”
“那些都不如陛下您重要。”
宗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忽然眉头一跳,抬手捂住了殷祝的嘴巴,“嘘,有人来了。”
一道闪电劈开天幕。
宗策冷厉的侧脸在霜白光芒下犹如杀神,他死死盯着外面,一只手仍捂在殷祝的嘴巴上。
殷祝睁大眼睛,闷声问道:“是巡逻的人?”
呼出的热气喷在宗策掌心,濡湿温热的感觉让他的呼吸微微加快,宗策松开手,语气严肃地说:“听脚步声不像,快躲起来。”
他边说边拔出身侧的佩刀。
殷祝只犹豫了一秒,就赤着脚跳下床。
他相信他干爹的武力值不需要他操心,至于自己这个战五渣,就不要在这里碍事了。
但殷祝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
“躲哪儿?”
宗策的卧房里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和一张床,其中一张椅子还是瘸腿的,殷祝来的时候还在感叹,他干爹简直是两袖清风的典范。
他本想钻床底下,结果发现下面堆满了积灰的杂物,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宗策啧了一声,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殷祝被拎起来的时候还在接二连三地打喷嚏,宗策伸出手指,在他头额后面的大筋上重重一按,也不知是掐到了哪个穴位,疼得殷祝“啊”地轻叫了一声,眼泪都差点出来,打喷嚏倒还真一下子好了。
“委屈陛下,待会配合一下。”
宗策刷地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他整个人都压在殷祝身上,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愈发幽深的眸子飞快地看了殷祝一眼,然后又迅速地将视线投向了门口。
殷祝的呼吸急促,一半是惊惧,一半是紧张。
他干爹一只手按着他身侧的床铺,另一只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地握着刀,冰凉刺骨的刀身就贴在他的胳膊上,差点激出他一身鸡皮疙瘩。
“城主府的守卫呢?”他用气声问道。
宗策没有回答,只是蹙眉仔细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有人在说话,声音在大雨中听不太真切:
“确定……都药倒了吗?”
“放心,就剩下……要是有人反抗,直接用火铳……”
殷祝瞳孔一缩,立刻用力拽了拽宗策的袖子:“他们有火铳,你不要跟他们硬来,得喊人!”
宗策却像是充耳不闻一样,只是呼吸沉沉地埋在他颈侧,滚烫的气息像是倾盆大雨中流涌的炽热岩浆。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塞进殷祝的掌心,低声道:“等下我创造机会,陛下记得,一直往东跑,往东跑就安全了。”
殷祝简直恨不得一口把他的耳朵咬掉!
“宗策朕跟你说话你没听到是吗?你一个肉体凡胎怎么跟他们打?你真当自己是神了?!”
他一拳锤在宗策的胸膛上,气急败坏地想要挣扎起身,却被宗策单手牢牢压在身下。
“来了!”
殷祝一僵。
下一秒房门被人踹开,火器上膛的声音在暴雨中格外清晰。
殷祝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借着雨夜摇曳的孤灯,他看清了那是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只露出一双双狼一样的阴鸷眼睛。
一,二,三……十一。
但他的心很快沉了下来——其中只有两个像是屹人,其余的,全是大夏人的轮廓长相。
“哎呦喂,瞧瞧这个,”为首的那人一看到他们就笑了,“这不是那个谁吗,之前还在城主府门口和宗将军依依惜别的那位?果然老爷们玩的就是花啊,皇帝玩将军,将军玩男宠,结果到头来,男宠还和侍卫好上了!”
一阵哄笑。
还有人故意问道:“老大,男人就这么好玩吗?明明他们有的咱也有啊。”
“你这样粗手粗脚的大老爷们,能和这细皮嫩肉的小家伙比吗?行了,别耽搁了,赶紧把人绑了给王太子送去吧,东西还没找到呢。”
这是地道的大夏人,殷祝冷着脸想。
是叛徒,还是奸细?
他们又是来城主府找什么的?
这几人言语轻佻放肆,完全不把他们二人放在眼里,看样子,并不是专程冲他们来的,而且城主府的其他人已经全都中招了。
可是这不合理。
他烦躁地想,城主府上上下下一共上百号人,有什么药物,能让他们同时倒下?是井水食物出了问题,还是气体迷药?
可要是这样的话,他和宗策为什么都没事?
“老大,这侍卫怎么办?”
黑衣人随意道:“杀了。”
“住手!”殷祝听不下去了,怒火和恐惧瞬间爆发,他竟一举掰开了宗策禁锢住他的手,冲到床边挡住那些人的枪口,“别杀他,我可以跟你们走!”
身后的呼吸猛地乱了一拍。
黑衣人挑眉:“还是对苦情鸳鸯,行啊,那就两个一起绑上带走吧。”
殷祝呆住了。
等下,这就同意了?
黑衣人掏出绳子把他的手绑在身后,还好心解释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姘头的,只要你老实些。”
殷祝竭力让自己不去看宗策的方向,问道:“你们要带我们去哪儿?要干什么?”
“你的话太多了。”
原先还笑嘻嘻看上去很好商量的黑衣人突然变脸,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殷祝闷哼一声,捂着肚子干呕一声。
旁边响起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够了!你们要的东西,我知道在哪,放了他。”
“哦?”
黑衣人转头望向宗策,眯起眼睛:“你一个侍卫,居然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不就是神机图纸吗,”宗策冷静道,“我是将军的亲信,自然知道他藏在了哪里。”
“你是他亲信,结果给他戴了顶绿帽子?”
旁边有人嘲笑,黑衣人却喝道:“别废话,让他说!”
宗策抬头示意了一下黑衣人脚下的那块地面:“那块地砖下,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黑衣人下意识低头,退后一步,趴在地上敲了敲,神色莫名地看了宗策一眼,然后冲身边人打了个手势。
一行人撬开地砖,下面果然藏着一个上了锁的匣子。
趁着他们撬锁的功夫,宗策用眼神示意殷祝等下赶紧找机会逃跑,殷祝咳嗽了两声,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腹部疼得要死,只能一点一点用肩膀顶着地砖直起上半身。
他注意到了宗策的眼神,但权当没看见。
他干爹别想甩开他!
一个矮小的黑衣人拿来灯盏,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张图纸。
“是真的。”他对首领说。
黑衣人扭头看向宗策,眯起眼睛问道:“你是他的亲信,就这么把你的上官卖了?他平日里应该待你不薄吧。”
殷祝察觉到了黑衣人的怀疑。
他应该也是觉得,东西来得太轻易了,战利品和人质还买一送一,几乎等同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能不惹人怀疑。
“他强占了我心爱之人,我早想他死了。”宗策淡淡道,“你们带我走,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们,怎么看这张图纸。”
殷祝的心脏像是被人重重捶打了一下。
他说不上来。
但是,太奇怪了,这种感觉。
不过殷祝也知道,宗策说这话只是为了取信于这些人,所以他忽略了这股感受,悄悄用地上砖石的碎屑划开指尖,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下了讯息。
黑衣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倒是宗策看到了,还故意多说了几句话,帮他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不要耍什么小花招,”黑衣人冷冷道,把那图纸用油纸珍惜包好,塞进怀里,“东西到手,带上他们两个,撤!”
殷祝被他们蒙上眼睛,带出了城主府。
顷刻间,暴雨将他淋了个湿透,零下的温度滴水成冰,即使后面被塞进马车的车厢里,殷祝的身体也控制不住地打着颤。
一只手拢住他冰冷的十指。
殷祝的眼皮一跳,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他立刻反手抓住了那人的手掌,把几乎要失温的身体靠过去,拼命汲取着对方身上的体温。
“抱歉。”带着一丝颤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换做平时,殷祝会以为他是在惧怕。
但现在他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他干爹也冷么?
“你要是有什么计划,该跟我商量一声的,”他把头蹭进他干爹的怀里,咕哝道,“而且太冒险了!刚才真吓死我了。”
“……是我的错。”
宗策的嗓音沙哑。
“你这人,好歹也为自己辩解一下啊,”殷祝扯了扯嘴角,僵硬麻木的身躯终于勉强恢复了些知觉,“就说,情况太紧急啦,来不及解释啦,谁叫你不听我的话找机会逃跑啦,之类的。”
“是我的错。”
沉默片刻后,宗策只是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绑住殷祝双手的绳索终于被彻底解开,下一秒,蒙在眼上的黑布被扯去,宗策飞快地解开湿透的外袍,把殷祝冻得像冰块一样僵硬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被大雨淋湿的两人顾不上说话,只是沉默地依偎在角落里,互相取暖。
姿态像极了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殷祝懒洋洋地问道,扭了扭身子,在他干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靠着。
宗策胳膊和腹部的肌肉绷紧了一瞬,但立刻又放松下来,快得仿佛像他的错觉一般,“晖城地下有一处运粮的地道,从前是粮商走私粮食到北屹的路线,非常狭窄,只能供人弓着身子通过。”
“那你怎么不早封了它?”
“钓鱼。”
殷祝笑了一声:“用我这么大的鱼饵,你准备钓谁?”
“你不算,”宗策立刻道,“我本来没想过把你牵扯进来。”
“我知道,亏我还绞尽脑汁给他们写了血书。”殷祝郁闷道。
果然,不听干爹言,吃亏在眼前。
但他用膝盖顶了顶宗策的小腹,“快点,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宗策闷哼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
“是克勤。”他哑声道,手掌滑过冰凉滑腻的小腿。
殷祝恍然未觉,还以为宗策是在帮他暖身子。
他惊讶地问道:“他会来?”
“一定会来。”宗策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我了解这个人,他性子高傲,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可能不想办法讨回来,不如将计就计,擒贼先擒王。”
用现代人的眼光,殷祝觉得宗策未免有点太冒险了。
克勤好歹也是北屹王太子,就算这段时间吃的亏比上辈子还多,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地亲身犯险吗?
但当他们真的见到克勤本人时,殷祝心中顿时升起“果然现代人和古代人还是有代沟啊”的感叹。
同时心中升起强烈的自豪感——不愧是他偶像!看人的眼光就是准!
他干爹不仅用兵大胆得出奇,还经常以身犯险,甚至还创下过率领百骑冲锋屹人十万驻军,斩首敌军将领、并扬长而去的恐怖战绩。
“军神”这二字的含金量,可是他干爹在短短十几年军旅生涯中,百战百胜打下来的!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屹人比较单纯一根筋,殷祝想。
没看历史上这位王太子也是独自骑马在城墙下叫阵,结果被宗策一箭射中,差点丢了小命大败而逃吗。
“图纸呢?”
克勤骑在马上,一见他们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殷祝悄悄打量着这位敌国继承人。
他的长相是很典型的屹人血统,穿着虎皮制作的长袍外套,外头套着蓑衣,肤色白皙,高大宽面,头发呈波浪状,放在现代估计还能出演电视剧的男二。
但他的眉头中间有一道很重的悬针纹,嘴角两侧赘肉凸出,眼球凸出,脖颈粗大,说明性格急躁,大概率还酗酒。
“在这里。”
黑衣人打着伞,从怀中掏出油纸包好的图纸递过去,嘴上还说:“这是那位大人给您的投名状。除此之外,我们还抓了两个人质,希望您能满意……”
那位大人?是谁?
殷祝心中嘀咕,突然感觉到手背被人轻敲了一下——这是刚才商议好的动手暗号!
暴雨中,他大叫一声,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
或许是天意,几乎是同时,一道贯穿天幕的闪电劈下!
趁着克勤失神的那一刹那,宗策像头矫健的豹子一样,从地面暴起,一把将克勤从马上拽了下来,单手拧断了对方的脖子,然后翻身上马,抓起殷祝的胳膊就把他拎上了马背。
“驾!”
殷祝靠在宗策怀里,远远地望着这一幕,
在暴雨中,他几乎睁不开双眼,却无比放肆地大笑起来。
正在暗中警惕对峙的两方人马全部呆住了。
足足数息的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甚至躯体还在神经性抽搐的克勤,天地间只能听到暴雨的喧嚣。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静止。
“殿下!!!”“王太子——”
转瞬间,形式倒转。
宗策带着殷祝,策马疾驰到城墙下,吹响一声唿哨。
号角声再度从边塞城墙之上响起。
接二连三的火光连成片,城门洞开,乌压压的士卒们披着甲冲破大雨,与他们擦肩而过。
溅起的血水被马蹄踏碎,倒映出敌军惊惧惨白的面孔。
孔鳞披着蓑衣站在城墙上,嘶声力竭地喊道:
“克勤已死,给我杀——!!!”
宗策把殷祝送回城中,然后头也不回地接过旁边亲兵送来的开刃新刀,随着大军一同冲出了城外。
“快……快逃!!!”
黑衣人和克勤剩下的那些亲卫们骇得心惊胆碎,黑衣人根本顾不上思考,骑上马就要逃跑,但宗策带领着军队,就像是幽魂一样紧咬着他们不放。
“你追我们干什么!”
黑衣人破口大骂,但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眼看着宗策几乎要与他并驾齐驱,他的声音也逐渐变了调:“将,将军,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我们不是屹人!您就放我们一马——噗!”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腹部被插入刀子的地方血如泉涌。
黑衣人一头从马上栽倒,滚落在地,身体蜷缩着抽搐起来。
宗策用靴子踩着他的肚子,在黑衣人不似人声的惨叫中,一点一点,折磨似的把刀拔了出来。
“话太多。”他垂眸冷声道,抬手甩干了刀上的血珠。
“——你可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