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中校亲自守在中央医院外?”
佘歇狠狠狎了一口烟。
温静思负手,淡淡:“正好路过。”
地下坍塌的事儿稍告一段落,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暴藏在祥和夜色后,一触即发。
佘歇:“不止……吧。”
“一名少校进了抢救室。”温静思说,“我来看一眼。”
佘歇用衣领挡风,沉沉道:“你在监视华西崇。”
救护车越来越近,急救声一阵响过一阵。温静思将左侧袖子卷起来,上臂被节肢动物撕扯下一块肉,几乎能见到森森白骨。Alpha的自愈能力极强悍,痛感却还是有的。鲜血粘连湿衣,中校面容深刻冷峻,眉头没有动一下:“我来就诊。”
佘歇目送他进入急诊。
华西崇这几日都在急诊,急诊和感染科两头跑。金属拐杖杵地的声音“笃笃”作响,他刚骂了一个车祸自己走过来的患者,让人扶着去做全身检查,乍一回头,人定在原地。
温静思:“有劳。”
华西崇从胸腔里吐出口气,吸了消毒水猛烈的味道。
面前的战友实在是老去了,以现如今的年纪来看,他本不该老得这么快。玻璃上面映出自己和对方的影子,训练营时光弹指一挥,前指挥官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想回忆什么,发现当初的人都死了。”
温静思说:“当年你儿子的喜酒我还没喝上。”
军部的Alpha对自己信息素的管理堪称变态,失血过多的状态下华西崇也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强烈的信息素波动,保险起见他将人带到自己的临时办公室,再去取消毒水和棉球。
四周逼仄,放了一张桌子,比起临时值班室更像一座牢狱,开着唯一一扇窗。他过着这样清贫的日子,救了成千上万的人。
“年纪大了,手抖。”
华西崇缝完最后一针,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侧过身收拾铁托盘,盘里东西发出叮叮啷当的撞击声。
温静思看着他的背影说:“没什么要跟我说?”
“没有,中校。”
老军医半垂着眼皮,道:“我没什么要说。”
灰尘漂浮在空气中。
温静思身后的Alpha士兵鱼贯而出,将枪对准他的太阳穴,客气:“跟我们走一趟。”
“你想问的我没有什么可说,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我不为自己辩解。”
华西崇用抹布挨个擦拭他所有的试管和医用器械,身侧是一把□□,他没有回头,仿佛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温静思:“说说你想想说的。”
华西崇专心致志将最后那管淡绿色的液体归位,说:“华之闵找到我,说在监狱那三年他的腺体受伤,让我调出能够让Omega进入发情期的浓缩信息素□□。”
“我把东西给了他。”
华西崇越发佝偻下腰:“做父亲的……听到儿子说身上有什么不舒服……总是很紧张……你也是父亲,我见过你的儿子,叫温别。他被你带来医院看病时刚一岁,牙齿像糯米一样小,打针的时候装作很坚强,背地里抓紧了你的手。让我想到我家里的那个Alpha孩子,他长大了,从不叫我父亲。总是打仗,遍地是人体残骸,十年中我抱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的Omega母亲死的太早了,我对不起他。”
温静思沉默,然后说:“七年。”
“是,七年,他从我这儿断断续续拿了七年的药。我以为他要变好了,有了自己喜欢的Omega,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老军医两鬓斑白,短短几年,他说话不再中气十足,咳嗽里混着痰:“地下的事儿一出,我再没有给过他1ml。”
“我是罪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千千万万的士兵没有放一只虫进中心城区……我一直在等今天……我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当年华之闵告诉我,他有喜欢的人,想带回家我看看。我很高兴,匆匆从军队请假回家。”
“是个Beta少年。”
实验室内有各种气味,华之闵仰头去望那扇窗,看着看着那扇窗变成一扇老旧的通气口。
“我见到了他。”
天花板惨白,华西崇沙哑:“我第一次回家那个晚上,月亮很大。家中地下室有动静,松鼠,或者一只误入的小狗。中校,你知道,冬天的时候,很多走投无路的小动物会钻进人类的地下室。”
“华之闵这么告诉我。”
华西崇眼皮苍老地垂下:“人有时候只想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所以我整个晚上离地下室那扇通气口很远。”
“之闵从小就是一个人,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我……”
“Beta,这种事很常见。中校,你在战场上呆得太久了,这在权贵圈里比比皆是……我劝自己这种事很常见,我一直告诉自己、说服自己是他自愿的,毕竟他会得到……很多、很多东西,他如果想学医……我会帮他……”
“可我睡不着,夜里一闭眼总想那扇方方正正的通气口……我回了一次家。”
华西崇很平静:“我回去过一次,那天是个没月亮的夜晚,天气不好,那扇通气口晃动,被卸了下来,一只细瘦的手臂伸出来,上面有木屑刮擦的血痕。”
“我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带着我的猎枪。”
“我又说服我自己,感情这东西,一开始没有,也可以培养的……只要让他们多相处相处。之闵还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什么,提起来都……”
华西崇捂住脸:“我盖上了那块木板,用钉子钉死。我走得很快,中校,我这辈子没有走得那么快过,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没有一次回过头。我让地下室的通气口永远留在了身后,我午夜梦回梦见过很多次一模一样的场景……他快要逃走了,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事情的真相不是我在那天就将华之闵告上法庭,是我两个月之后又折返,华之闵让我做一件事。”
华西崇的手抖动着,碰到试管,又碰到玻璃器皿,桌面上的所有东西都掉下来,“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
“他想我给地下室的人做腺体移植手术,想让他变成Omega。”
华西崇“嗬嗬”地喘着气,他脖颈上仿佛有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压在身上,叫他抬不起头。他像是在哭,哭教子无方,又像是在笑,笑他在那一刻彻底明白自己教养出一个什么样的畜生。可他做不到割舍,那是他唯一的孩子。
血连着筋,筋连着骨。举头三尺有亡妻。
他做不到以真正的罪名将他送进监狱,做不到不管他,他做不到。这也做不到那也做不到,他的良心在日夜中煎熬。
“我带走了他,破例收他为最后一名学生,不是别的,为了赎罪。”
华西崇拿起身边那把刺刀,他的手如同千千万万次上手术台那么稳,刀尖对准心脏。
温静思沉默地凝视着他,凝视着嶙峋骨架下勉力支撑的灵魂。一侧得秦荔皱眉,要上前阻拦,温静思对他快速地摇头:“别去。”
“他长大了,做事很认真,书读得很好,做我的学生我觉得骄傲。他从来没有怪过我,对着我只说感谢,说我救了他,是他的老师,对他有再生之恩。我没有教给他什么,中校,这段话我很早想对他说,是我对不起他,有很多人对不起他。”
什么苦痛在他身上都水一样流过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把他从福利院带走的人没什么,起码供他吃穿;后来的人没什么,至少让他能够读书;华之闵帮过他,向他伸出过援手,因此被关在地下室两个多月没什么;自己救下他,一手教他,带他做手术,钉上那扇早已打开的通气口没什么,掩盖施暴者真正的罪名也没什么;方诺文没什么,张载没什么,许许多多人都没什么,比起真正的阴影数不尽的恶意中伤仅仅是九牛一毛,更不会有什么。
这世界上大部分对他不好的人,只要有一点好,他就记住,用来抵御千般万般的恶。
虽然他因此怕黑,怕地下室,怕封闭空间,付出真心时不得不谨慎,但他心里还是没有恨。
他往前走,希望自己不要再遇到相同的人,然后把自己保护得好一点,再警惕一点。
“有段时间我常常想,他要是我的孩子……我把他当亲生孩子疼爱,希望他行使任性和依赖他人的权利,像个真正有父母的孩子那样闯祸、快乐、不独立。惹了祸想着怎么告诉家里人,想着怎么宣泄委屈,抢先告状,获取支持,而不是独自解决。”
华西崇喘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尽管淡得捕捉不到。他转过身,目光遥远地投向温静思身后,中校身后站着秦荔,秦荔移开身体,让他看清了医院停泊坪上银白的飞行器。
悲痛在华西崇眼里沉静下去,变成骄傲和说不清的欣慰:“我说过了,他是很有能力。”
“……上校。”
医院总是惨白,冰冷墙壁见惯了生死。赫琮山支撑起身体,他面容在阴影中斑驳。生命的最后一刻,华西崇仍然在忧心那个孩子——那个待在地下室的,小小的Beta少年。在他的记忆中,对方从来没有长大过,穿得鞋码仍然是十多年前的码数,还是请他报警的惊惶又强装镇定的模样。
怎么会不害怕呢,一个没成年的孩子,在黑暗的没有回声的破旧地下室待了整两个月。他想起对方无数个深夜拿起手术刀的模样,想起对方帮自己护理机械假肢的模样。不管长得多大,仍然是个孩子。他想可怎么办呢,以后自己不会陪在他身边,有很多人讲出难听的话,他又要孤身一人赤脚走在一片言语造成的刀山火海中,没有人替他识人,从今往后的路就要靠他自己。
他浑浊的眼里闪动着泪光,他恳切地望着人群中不发一言的Alpha军官,张了张嘴:“上校,我有一句话……一句话想对你说。”
赫琮山在他身边弯腰。
华西崇急促地呼吸,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一个Alpha不一样,只会是赫琮山。
冬风像一张细密的网,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是想要见那个孩子最后一面的,至少提醒他一些什么,再关爱一句,说一句迟来的对不起,可是他喘不上气了,手吃力地握紧刀,连自我了断也做不到。
他仰面向后倒去,重重跌倒在地面。
多年心气郁结,他身体已经不好,肝的问题尤其大。这是报应,上天会让所有人走进应有的结局,不需受害者动手。他如此笃定自己的死亡,认为是一场命运在多年前为他选定的结局。在钉上木板那一刻他就该死了,他早该死了。
“他一个人,没有人护着他。”他喘着气在赫琮山耳边断断续续说,“求……求上校……手下留情……求你……求你对他……”
求你。
对他好。
我是真心疼爱那个孩子的,我死后一切遗产归他所有。我知道我无法弥补那些伤害,但我仍然是要表达歉意。
我是如此、如此的对不起他。
华西崇重重地闭上眼,失去心跳。
又一救护车的鸣笛声正好从窗外响起,黎明的晨光从唯一狭窄的窗照射进来,秦荔错觉Alpha有一瞬间恢复了记忆,他背对着光影,暴虐之气要从信息素中漫出来,在场所有Alpha感同身受到针扎般的不适。强大的信息素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火舌吞噬每一寸空气。
赫琮山在逆光中痛苦地半跪,温静思离他最近,眼疾手快扶住他,心脏骤然停跳。
上校空洞着双眼对他说:“萧庸死了。”
混乱,护士冲进来,挂着听诊器的医生也冲进来,拼命给呼吸停止的人做心肺复苏,温静思让自己的士兵让开了给他们留出抢救的空隙,一回头人不见了。
萧庸死那年,赫琮山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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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西崇猝死。
瞿清雨从停尸间出来。
他就这么个表情,唐陪圆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递给他一根烟:“怎么样?”
“自然死亡。”
瞿清雨给出结论,他靠在雪白墙壁边,轻声说:“上个月没让我看体检报告。”
唐陪圆又问他什么感觉,悲伤不悲伤。
“还好,有一点。”
瞿清雨说了自我矛盾的两个词,烟灰烧到手上才反应过来一口没抽,垂下眼睫毛,说:“他对我不错。”
他说感谢是发自内心,也能理解华西崇为什么没有以真正罪名将华之闵告上军事法庭。
瞿清雨朝唐陪圆笑了一下:“他钉上那块木板的时候我是有点恨的,他先朝里面开了一枪。后来他把我带出去的时候我也是真的感谢他,不是他我的生活更糟糕,也没有站在你面前的我。”
他朝冰冷的遗体捐献室望了一眼,说:“没有人教我什么,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没有人放过我,我总要放过我自己。”
他生命中有过想要恨的情绪,太多人了,把自己折磨得痛苦。那感觉像是别人伤害了你,你要在心里种大片的荆棘,想一想疼得要坐起来拿刀,又做不到。再想一想,胸腔里栽下的荆棘没有刺伤任何人,还是自己。
冷空气从室内跑出来,两侧的医生朝中央的遗体鞠躬,念了一些话,门在眼前关上。他们可能会将死者身上能用的器官取出来,也有可能送去医学院做大体老师。这是华西崇的遗愿,瞿清雨没有具体了解过。
他静默地将头抵在墙面,喊了最后一声“老师”。
许许多多的场景在眼前闪过,有人将他真正带上学医这条路,一开始可能也不指望能有什么成就,仅仅想他有门手艺,不至于求人生活。求这个字在军人看来是抛下尊严,华主任硬了一辈子的腰杆,从没对任何人低声下气,也不想让自己的学生对人点头哈腰。Beta教起来肯定是不如Alpha,他没说什么,更用心,更仔细,生气地说“徒不教师之过”,绝口不提别的。
是个嘴硬却心肠软的老师。
唐陪圆看着他离开,每一步都走得慢,华西崇生前正儿八经收过的学生只三个,眼前的Beta是第四个,但很多人受过教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哭泣,潮水般涌入耳鼻,又胀又酸。
外面阳光刺眼。
下台阶时瞿清雨睁了睁眼,眼前出现大块黑斑。他也说不上悲伤,就是站不很稳,医院救护车一直从外面往里面拉人,担架上抬得都是人,迟来的疲惫灌满他四肢。他在赫琮山机甲上睡了一觉,听见丧讯差点以为自己做梦。
不是做梦。
他还记得模糊中似乎清醒,有人亲吻他。
“愿望不是玩游戏,是有人陪他。”
少年Alpha微笑着闭上眼。
“一会儿见,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