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丹卿魂不守舍地走出九重天行宫, 他脚下云雾重重叠叠,却无法承载住他沉重的思绪。

盲目向前走了许久,丹卿随意捞来一朵云, 往冀望山的方向驱使。

临近目的地,丹卿忽然又怔住,心中涌起一阵茫然。

冀望山, 如今还算是他的家吗?

如果段冽是容陵, 那么靳南无和容廷, 在这个故事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

丹卿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 纠缠不清。他只好又驱使云朵离开,随意停落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地带。

这里荆棘草木野蛮生长,几乎无处落脚,而丹卿的心, 也如同这片荒芜之地,凌乱不堪。

丹卿静静地站着,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抬起头,望向头顶天空。

碧蓝如洗的天幕如同一块无瑕的宝石,美丽而沉静, 辽阔而苍茫。

在这片天空的映衬下, 他的烦扰似乎也变得渺小, 甚至微不足道。

内心的宁静, 让丹卿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晰。

初听容惊鸣的那一番话, 背叛与欺骗的情绪如潮水般向丹卿涌来, 让他沉陷在漩涡里分不清方向。而现在,压在他胸口的那座大山却如同泡沫般,轻轻一戳, 便崩塌溃散。

丹卿突然豁然开朗。

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若段冽欺他瞒他,将他视作一个替身,那他便及时止损,潇洒斩断这段关系,撤回他投入进去的感情。

可他当真只是个替身吗?

丹卿不由认真审视他与段冽这段时日的交往。

容陵待他有多好,小狐狸幼崽比谁都清楚。

段冽待他有多好,东来书院的学子丹卿也能感受得到。

幼时遇见容陵,是小狐狸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年少邂逅段冽,被他守护珍爱,亦是丹卿所感受到的最快乐幸福的事情之一。

原以为是他幸运,在人生不同的阶段,都能遇上对他最好的人。

原来,容陵是他,段冽亦是他。

由始至终。

全是他一人。

想到这里,丹卿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一个替身,值得他如此耗费时间与心力吗?

如容陵这般的人,需要一个替身来慰藉他无处安放的情感吗?

丹卿不愿折辱他记忆深处的容陵的形象,在他回忆之中,容陵是那样温柔而坚定的人,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无尽的包容与爱护。

再者,若一对爱侣当真曾两情相悦、矢志不渝,其中一方又怎会舍得眷养替身,来玷污曾经白雪般纯洁的感情呢?

且就算容陵心术不正,那旁人呢?

与靳南无、容廷朝夕相处十余年,丹卿不认为他们愿意“同流合污”,合起伙来一同蒙骗他。

这些年,丹卿切切实实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他们的笑容、他们的关怀、他们的陪伴,仿佛一束束阳光,照亮了他的生命。

丹卿心中的阴霾一点点地散去。

他忽然明白,或许真相并不像容惊鸣所说的那样简单。

容陵、段冽、靳南无、容廷……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美好。而这些美好,粉碎了所谓的“替身”与“欺骗”。

丹卿仰起头,眺望天幕,眼中泪光闪烁。

终于,他如释重负般轻笑出声,这笑声中全是释然。

既然心中存有疑窦,那便应该去找当事人问个清楚明白,逃避躲藏,独自悲春伤秋,事情能得到解决吗?不,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而已。

误解会将两颗走近的心越推越远,而沟通,才是连接起人与人之间的桥梁。

奇怪,为什么总觉得这样的感悟,他好像跋涉了许久,才真正地接纳领悟?

撑着草地起身,丹卿拍去衣衫杂尘,决定先去九重天一趟。

容惊鸣见丹卿去而复返,也不多说废话,他操起挂在墙壁的利剑,气势汹汹道:“走,阿卿,咱们现在是去找段冽那小子算账是吧?等到了紫霞山,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指哪儿我便打他哪儿,今日便是与他斗个你死我活,我也要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丹卿感动之余,依然伸手拦住了容惊鸣。

容惊鸣以为丹卿害怕,又或是担忧什么,立即拍着胸脯道:“阿卿你莫怕,他做了亏心事,难道还敢杀我不成?我就是告到九重天,也绝不能让你受此等委屈。”

丹卿心中一片温暖,他直视容惊鸣愤怒的眼神,忽然道:“鸣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就是画中的丹卿呢?”

容惊鸣满脸都是匪夷所思:“阿卿!你在说什么呢?画中的丹卿是容陵曾经的爱人,你怎么可能是他?”

“你别急,我是想说,有没有可能,我就是丹卿本人呢!”

容惊鸣愕然瞪大双眼,食指指着他点啊点,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

你可真敢想啊!

丹卿从容惊鸣夸张的面部表情,读出了他此刻的真实想法。

丹卿突然有些想笑。

可说出这句话后,他反而更加笃信这个猜测,尽管他拿不出证据,亦说不出缘由。

丹卿顿了顿,声音平静却透着坚定:“鸣鸣,我不相信容陵是这样的人。我那时纵然年幼,却能感受到容陵对我的真心。若说记忆太过久远,我对容陵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那么我对段冽有绝对的信心,我确信他不是这样的人。还有冀望山两位叔叔,他们一直呵护我,他们不会任由我受人蒙蔽欺负。”说到这里,丹卿目光转向容惊鸣,“所以鸣鸣,你呢,你相信自己的阿娘吗?你认为她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毫无作为吗?”

容惊鸣面带迟疑:“我当然相信她,但……但我娘确实对容陵这个兄长非常崇拜偏爱。我……”容惊鸣支吾片刻,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挣扎。下一刻,他猛地抬起头,眼神炯炯有神,透着前所未有的笃定,“阿卿,我信她。”

丹卿弯弯唇,释然一笑,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嗯,我也信。”

向容惊鸣辞别,丹卿才发现,此刻已夜半。

而他,早该在三个时辰之前就回到冀望山。

靳叔叔和容叔叔一定等他等着急了吧?

夜浓如墨,寒风一阵阵拂过冀望山,带来入秋的凉意。

容廷站在院外,来回踱步,步履间透着难以掩饰的焦灼。

他目光频频望向山间小径,眉头紧锁,自言自语般呢喃:“阿卿,你到底去哪儿了?”

终于,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尽头。

容廷几乎连步迎上前,素来优雅从容的他,此刻脸上也多出几分急躁。

丹卿一直都是个乖孩子,从不让容廷和靳南无多操心。

正因如此,今夜丹卿毫无缘由的晚归,才更让两人心急如焚。

联系不上丹卿,靳南无立刻赶往书院,未果,他脚不沾地,又匆匆去寻段冽。此时此刻,靳南无与段冽仍在外面四处奔波,唯有容廷独自守在冀望山,焦急地等待。

看到丹卿安然回家,容廷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

他不忍责备,只对丹卿道:“回来就好!我通知一声南无,让他先回来。”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丹卿低下头,声音里满是愧疚。

容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冷不冷?我们进屋再说。”

两人相携入院,夜风虽凉,但此刻的冀望山却因为丹卿的归来,重新染上一丝暖意。

丹卿望向容廷,见他形色狼狈,显然是因担忧他而未顾忌仪容。丹卿的心酸酸涨涨的,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勒住。

他突然无比懊恼,哪怕他先前只对容廷、靳南无生出一丝疑虑,也仿佛犯了天大的过错。

他怎么能质疑他们对他的真心呢?

一朝一夕,一餐一饭,他们早已就成为真正的家人。

家人之间,有什么不能问、不能说的呢?

“容叔叔。”

望着容廷挺拔的背影,丹卿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坚定。

他拿出藏在身后的画轴,鼓足勇气,抬起头,“我想让你看一幅画。”

“什么画?”容廷目光落在丹卿手中画卷,他眉间萦绕着淡淡的疑惑,语气依旧温和如初,仿佛无论丹卿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耐心倾听。

丹卿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却并未迟疑地将手中画卷缓缓展开。

屋中灯火通明,顷刻照亮画中人清隽漂亮的面庞。

画中人一袭青衣,眼眸澄净如秋水,微微上扬的唇角极富感染力,好似能让看着他的人也心情放松下来。

看清画中人面容的那一瞬间,容廷怔住了,连呼吸有刹那停滞。

他目光久久停留在画上,漆黑眼珠徐徐转动,最终从画卷移到了丹卿那张一模一样的脸颊上。

丹卿拿着画,微仰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正看着他。

哪怕他极力压抑情绪,可紧绷的脊背依然暴露了他此刻的忐忑不安。

“你……想问什么?”容廷心念百转千回,终是苦笑一声,卸下了所有的心理防线。

丹卿明白,这是容廷愿意坦诚布公、告知他一切的意思,他心中感动,鼻尖微酸:“容叔叔,他、是我吗?或者说,我是他吗?”

除了诧异,容廷眼底也有满满的欣赏。

他们的阿卿果真聪明,寥寥数语,他便抓住了事情的本质,问题的核心。

“是。”

容廷斩钉截铁地回。

丹卿紧握画卷的手一松,如同脱力般垮下双肩。

丹卿原以为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有能力承担最好的或者是最坏的结果。

可直至这一刻来临,丹卿才明白,他高估了自己。

“阿卿。”容廷扶住瘫软的丹卿,以温柔的目光鼓励他、赞赏他,“你做得很好。”

“容叔叔……”丹卿眼眶泛红,心底没来由蔓延出一股委屈。或许亲近的人陪在身边,人都是脆弱的。他低下头,声音微微颤抖,“我只是……有点害怕。”

“没事了,没事了。”容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安慰着。

“阿卿,你想听我讲一个故事吗?虽然它有一点长。”

等丹卿情绪缓和,容廷为他倒了杯温水,笑着在他身旁坐下。

丹卿眼中既有期待,又带着一丝近乡情怯般的退缩。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正站在一扇门前,既渴望推开它,又害怕门后的真相。

容廷讲述的,自然是容陵与丹卿的故事。

他与他的相识颇具戏剧性,却又像是冥冥之中早已相连的两根红线,无论经历多少波折,终会找到彼此。

故事的开端,容陵是孤高淡漠、不染凡尘的九重天太子,而丹卿却是无忧无虑的狐族少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一个在栖梧宫运筹帷幄,一个在兜率宫本本分分地守着丹炉。即便没有下凡渡劫这个意外,他们定然也会在某个时刻相逢、相知、相爱……

容廷的嗓音温和而低沉,像是微风轻拂过湖面,娓娓道来:“他们在爱中成长,也受困于爱,他们不断验证找寻,究竟什么是真正的为对方着想,什么又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未来。他们曾自私,也曾无私,可这世上的选择,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便不该受他人置喙。无论容陵,还是丹卿,无论护苍生,还是伴一人,或许他们做的都是当下他们想去做的事情罢了。”

丹卿听得似懂非懂,却又莫名感同身受。

容廷怜爱地看着丹卿:“阿卿,他们的故事我并非旁观者。你若好奇,可以自己去问他。”

“他”指的当然是段冽,即容陵。

丹卿双拳微微收紧,指尖陷入掌心,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接二连三的真相像是一记记重拳,打得丹卿措手不及。

在他脑海里,段冽与容陵的形象交错重叠,却始终无法完全融合。那个记忆中温柔待他如兄如父的青年男子,以及屡屡让他心跳加速的同龄人段冽,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割裂得让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他们回来了。”容廷忽然抬眸望向门外。

丹卿心口一紧,他下意识伸手抓住容廷衣袖,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容叔叔,能不能先不要告诉段冽?”丹卿的眼神里有混乱,也有一丝淡淡的祈求,“我不是要故意瞒着他,我只是……”

容廷安抚地拍了拍丹卿的手,笑容里满是包容:“阿卿,我知道你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别太勉强你自己。你要知道,你快乐,我们才会快乐,你幸福,我们才会感到幸福,我们都很爱你!”

容廷话音刚落,脚步声脚步声已由远及近。

丹卿迅速收回手,埋头掩饰眼底还未消散的情绪。

“南无,段冽,你们回来了。”容廷主动迎上前,他有意无意地挡在丹卿身前,仿佛为他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阿卿他没事,他只是在九重天与容惊鸣多待了会儿,忘记向我们提前说一声罢了。”

“容惊鸣?”靳南无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转头看向段冽,发现对方的神情同样凝重。

段冽眯了眯眼,目光越过容廷,落在其背后的丹卿身上。

他的眼神深邃且敏锐,仿佛要透过丹卿低垂的头颅,看穿他内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