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晚霞漫过三十六重宫阙, 流云如赤焰灼灼燃烧。

容陵拢着怀中雪团,踏着仙雾掠过南天门时,广袖被天风吹得猎猎作响。

自离了瑶池, 小狐狸便在他怀中蜷成毛球,连蓬松的尾巴都耷拉着。容陵第三次垂眸时,发现它连耳尖的绒毛被晚风吹乱了, 与往常过分维持毛发光滑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倒像把魂魄落在了方才那株凤凰木下。

“可还是惦念着与鸣鸣一起玩闹?阿卿, 明日我们再登九重天可好?”

小狐狸仰起脸, 琉璃眸中浮着碎星般的光:“可以吗?”

容陵用指尖梳理它额间乱毛,声音浸着晚风:“只是阿卿要应我,不许再跟鸣鸣躲藏起来,你要知道, 寻你不着,我会很焦急,很忐忑,甚至整颗心都七上八下,唯恐你突然消失不见。”

小狐狸愣愣听着,眼睛逐渐失去焦距, 仿佛正不解地思考着什么。

容陵又放缓声音道:“阿卿, 无论你想做什么, 都可以与我商量。我绝不愿强迫你、控制你, 我只是再也承受不住失去你的伤痛。”

无论容陵如何解释, 都无法否认他出于关心, 而过分干预小狐狸自由的行为。

一个饲主,显然不至于做到这般地步。

丹卿不禁联想到鸣鸣的猜测,又在脑海回忆它与饲主容陵一直以来的相处。

结果越复盘越心慌, 容陵他……该不会真是他亲爹吧?

小狐狸满脸复杂。

经过几番思想斗争,它鼓起勇气,抬起头,严肃地望着容陵,试探般唤道:“爹?”

容陵:……

容陵:“嗯?”

小狐狸声音大了一丢丢,也有底气了那么一丢丢:“爹?”

容陵:“……”

容陵这回听清了,听得明明白白,却又糊糊涂涂。

爹?不是,阿卿他管谁叫爹呢?

一人一狐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容陵疑惑、茫然、莫名其妙。

丹卿不安、紧张、暗含期待。

*

“噗——哈哈哈哈哈!”

晨雾未散,冀望山巅的梧桐叶还坠着夜露。屋内的靳南无突然拍案狂笑,惊得檐下青鸟扑棱棱飞起,衔着的朝霞碎作漫天金粉。

“不愧是阿卿!哈哈哈哈,小狐狸他可太逗了。爹?哈哈哈,真好奇阿卿这颗小脑袋瓜装的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哈哈爹!亏他想得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笑死我了。”靳南无靳南无笑倒在缠枝藤椅上,时不时还猛拍一下大腿!

容廷倒是想给弟弟留点儿面子,可他情不自禁上扬的嘴角根本压不住。

容陵指节捏得青玉案几寸寸结霜。

"你们..……"他缓缓抬眼,眉峰压着雷霆,"很好笑?"

靳南无立即噤声,却见容廷广袖掩唇间又漏出几声闷笑,顿时也破了功:“啊噗——”

容陵阴森的目光直直射向容廷与靳南无,刀刃般冰寒锋利。

靳南无一边笑,一边凝水为镜,映出容陵正紧蹙的眉宇:"你自己瞧瞧,你这过分紧张的严父姿态怎能怨小狐狸多想?看见了吧?如今你浑身上下散发着的可不就是浓浓的爹味儿么!哈哈哈……”说及此处,靳南无又把自己给说破功了,撑着案几笑得花枝乱颤,“总而言之哈哈哈,你把阿卿看得太紧了哈哈哈,整日寸步不离,亲爹都没你这么爹哈哈哈,你还是……哈哈哈……”

"南无。"容廷轻扯道侣袖角,眼底却浮着促狭笑意,"你莫笑了,阿陵此刻都想杀人了。"

容陵一张脸早已黑如锅底。

“笑够了?”容陵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阴阳怪气冷哼一声,“既然笑够了,请问你们二位有何高见啊?”

靳南无抹了把笑脸,突然变得正经起来:"按我说,小狐狸懵懂,容易将依赖错认,你当他突然为何唤你……"靳南无舌尖灵巧绕过“爹”那个字,"我记得,幼时我养过一只灵宠。那雏鸟破壳第一眼瞧见我,便再不肯离我三尺,简直将我视作亲人一般。"

容陵瞳孔骤缩。

靳南无继续道:"你以为守着他便是你想要的永恒吗?阿陵,你敢不敢赌一次?"

容陵眉心紧蹙:“什么意思?”

容廷已然明白靳南无的话中深意,他用轻柔的语调问容陵:“阿陵,我且问你,你对阿卿的未来有规划吗?莫非你打算就这么陪着他直至长大?”

容陵挑了挑眉,俨然是在说:这有何不可?

“不,我认为不是很妥当。”容廷摇摇头,解释道,“于你立场,丹卿是你失而复得的爱人,你陪在他身侧无可厚非。可你有站在丹卿的角度考量过吗?他自天地灵气中复生,并没有过往记忆。他如今只是一只年幼懵懂的小狐狸,与你不仅有年龄差距,更有辈分上的悬殊。你与他朝夕相处,精心照料,他自然而然会对你心生濡慕敬仰之情。”

“没错,”靳南无接话,“你兄长这番话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不正是因为你们距离太近,阿卿才会误会你是他……”靳南无颇有深意道,“朝夕相伴不一定能滋生爱情,却一定能培养出亲情,是吧?”

亲情?

容陵面容忽而苍白。

他踉跄后退半步,又勉力站稳。

那长睫掩映下的那一双漆黑眼眸波涛汹涌,再不复平静。

半晌,容廷与靳南无对视一眼,提议道:“过几日,你将阿卿带到冀望山吧。”

靳南无温柔地拥住容廷的肩,对他的决定表示支持:“嗯,我们都很喜欢阿卿,有阿卿长久陪在我们身边,冀望山一定会变得更热闹有趣!”

容陵神色萎靡,既没应好,也没说不好。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便走,一身低气压似暴风骤雨欲来。

目送容陵离去,靳南无不太确定地低喃:“阿廷,你说他能舍得把阿卿交给我们吗?”

容廷担忧地望着容陵萧瑟的背影,语气无奈:“他有更好的选择吗?”

微风卷起空中落叶,恍惚中,靳南无似轻轻喟叹了一声。

七日的光阴,如指间流沙般悄然无声地溜走。

这天上午,容陵如约出现在冀望山,小狐狸阿卿依偎在他的怀中,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摆动,显得格外亲昵。

一阵秋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阿卿缩了缩脖子,更加贴近容陵的怀抱。

“靳叔叔好。”

“容叔叔好。”

小狐狸从容陵怀中探出脑袋,礼貌地向靳南无和容廷打招呼,它声音清脆悦耳,笑容如同初绽的花朵,俨然还不知即将被饲主“抛弃”的命运。

靳南无笑着看容陵一眼,伸手从他怀中接过小狐狸,语气温柔:“小阿卿,靳叔叔带你去外面玩,好不好?”

“好呀!”阿卿欢快地回应,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容陵目送靳南无抱着阿卿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才缓缓收回目光,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他取出一枚精致的储物戒指,连同那本线装书册《小狐狸日常手册》,一并递给容廷,声音低沉却清晰:“这里面是阿卿的日常用品,它惯用的枕头和床榻也收在其中。这本簿子,我详细记录了阿卿的饮食喜好、生活规律,还有它喜欢的食谱步骤,我都一一抄录在册。”

容廷双手接过,神情郑重。

容陵继续说道:“若有任何不确定的地方,随时可以问我。”

“好。”容廷点头应道。

“阿卿夜间睡觉爱踢被子,你有空的话,记得去查看一下。”

“好。”

“它年纪尚小,容易花粉过敏,平时尽量避免让它接触过多的花卉。还有几样果子,阿卿亦是吃不得的。”

“好。”

“你干脆先把簿子还我吧,我怕你忘记,索性将这些细节也都写下来。”

“……好。”

容廷理解弟弟的分离焦虑,更明白他对丹卿的心意。

他脾性甚好地任由容陵来回折腾,期间没有一丝不耐烦。

临别总是会让人变得不安又恐慌,这一点,容廷自然深有感触。

“如果阿卿他以后问起我……”合上《小狐狸日常手册》,容陵闭了闭眼,下意识望向窗外,声音轻若呢喃,“便告诉他,说我有要事远行,归期不定。”

“好。”容廷轻声应道。

*

丹卿一直记得那一日。

哪怕他逐渐长大,幼年的记忆开始泛黄褪色,可他一直记得,记得那个午后。

彼时阳光正好,微风轻拂,树叶在枝头沙沙作响。他正和靳叔叔一起荡秋千,快乐的笑声回荡在山间。秋千越荡越高,他的衣角在风中翻飞,就像一只快乐自由的小鸟。

“阿卿,我要出一趟远门,归期不定,你且留在冀望山,可以吗?”

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丹卿转过头,看到白衣男子高大的背影。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如同月色一般温柔。

他停下荡秋千的动作,蹦蹦跳跳地跑到白衣男子面前,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好啊!”

他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声音里满是天真烂漫的快乐。

白衣男子静静地看着他,修长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沁着令他略微不适的凉。

如今丹卿再回想,那一刻容陵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嘴角笑意也牵强。

“容陵肯定很快就会接我回家吧?”丹卿心里想。

毕竟那可是他的饲主啊,天下第一粘狐精、盯盯怪。

他才不舍得离开他太久呢……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

一日,三日,十日,百日,千日……

小狐狸真的好想它的饲主哦!他摩挲着脖颈前的那颗星辰焰火吊坠,日复一日地等待。

“容陵呢?”

“容陵他怎么还不来?”

“为什么他还不来接我?”

“容陵明天会来接我吗?”

“他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

“容陵,他还会来接我吗?”

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始终没有答案。

直到某年某月某天的某一刻,小狐狸终于明白,有些人,原来会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会回到你的世界。

*

于冀望山长居的第二年,丹卿怀着对饲主容陵的深深思念,斜跨着靳南无送的书袋,拎着容廷准备的点心,踏上求学之路。

《东来书院》是一所闻名仙界的学院,汇聚了四海九州的仙二代。其实早在七日之前,东来书院便已开学,但小丹卿因花粉过敏,无奈之下,两位叔叔只得帮他向书院请了几日假。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今天是小丹卿第一次上学的大日子。

因为是初次,两位监护人叔叔坚持护送小丹卿上学。

待三人抵达书院门前,小丹卿乖巧地挥了挥手,向容廷和靳南无道别。

“阿卿,在书院好好学习,好好吃饭,下学后在这里等着,我们来接你,好吗?”容廷细心叮嘱。

小丹卿乖乖点头道好。

比起学习饮食,靳南无显然更担心小阿卿的安全问题,他用严肃的语气道:“若有人故意推你打你或者骂你,你尽管去找容惊鸣,让他替你出头,知道吗?”

容廷嗔道:“你乱说什么呢!”

靳南无挑眉:“我没说错啊,谁不知道容惊鸣是九重天上的小霸王,他那狂悖的模样,简直跟容陵小时候有得一拼,容……”

话语戛然而止。

靳南无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靳叔叔,容叔叔,我会在书院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们先回去吧,不用牵挂我。”小丹卿扬起笑脸,仿佛根本没听到那个名字的样子。

“好好好,”靳南无与容廷担忧地对视一眼,“那我们先走了,小丹卿,再见。”

丹卿笑眼眯眯道:“叔叔再见。”

待靳南无容廷离去,小丹卿的肩膀顿时垮下来。

其实他刚刚听得很清楚,可听清了那个名字又能如何呢?

拖着沉重的步伐,小丹卿沮丧前行。

“阿卿!阿卿!”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激动的叫喊声。

是鸣鸣,容惊鸣。

两个好朋友顺利会面,分外高兴,手牵着手,结伴同行。

“你今天都带的什么好吃的啊?”容惊鸣的注意力被丹卿的超大食盒吸引,忍不住伸长脖子,好奇发问。

丹卿笑着说:“彩虹糕,蟹黄面,奶酥糖,桂花冰酪,还有葡萄汁。”

“哇,好丰盛!叔叔们对你真好,我娘总说冀望山的葡萄汁最好喝了。”

“是很好喝,容叔给我装了好多葡萄汁,待会咱们一起喝呀!”

“哈哈哈,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丹卿与容惊鸣有说有笑。

两人都穿着学宫统一发放的青色学子服,戴同系书生帽,粉粉嘟嘟的脸蛋,清澈圆溜的眼瞳,显得格外鲜活。

“容惊鸣!你给我站住——”

陡然间,一道来者不善的声音,打断了两位好朋友的友好交流。

丹卿与鸣鸣不约而同地回首。

只见一名圆润的小男孩自云端轻盈跃下,他朝着容惊鸣扬了扬下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挑衅:“容惊鸣!昨日的比试我输得心有不甘,今日我们再战一场,看看到底谁更胜一筹。”

容惊鸣从鼻腔哼出一声:“要比待会儿上课再比。”

“不行,今日习学火系术法,但我要跟你比水系。“

容惊鸣白眼往上一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就别比了呗,少耽误小爷休息玩乐的时间!丹卿,咱们走,别搭理欧阳瑾。”

欧阳瑾脸色涨红,怒气冲冲地喊道:“容惊鸣!你不许走。”

随着他的怒喝,一道水墙凭空而降,横亘在丹卿二人面前。

“欧阳瑾,你这是在发什么疯?”容惊鸣迅速将丹卿护在身后,脾气也上来了。

“少废话,来战!”欧阳瑾怒目圆睁,接连施展出水凝剑、水龙咆哮以及水墙困等水系术法。

容惊鸣被激怒:“欧阳瑾,这可是你自找的!”

说罢,他如同一位小勇士般挡在丹卿身前,逐一化解欧阳瑾的攻击,并以更高阶的术法予以反击。欧阳瑾也不甘示弱,全力以赴地释放着大招。

欧阳瑾自然也不遑多让,铆着劲儿唰唰放大招。

丹卿初来乍到,便目睹了这般激烈的对决,心中焦急万分。他既希望鸣鸣能胜,又担心鸣鸣出手过重,误伤了同窗欧阳瑾。

两人的战斗愈发激烈,气势如虹。周围的学子们也被这动静吸引,纷纷驻足围观。

“容惊鸣真是厉害!”

“欧阳瑾也不差啊!”

“听说欧阳瑾昨日败北后,特地请教了他哥哥,今日看来是有备而来。”

“这场比试,胜负难料啊!”

……

学子们议论纷纷,声音此起彼伏。

容惊鸣抬眼望去,只见欧阳瑾眉宇间透露出得意之色,仿佛胜券在握。这一下,彻底激发了容惊鸣的胜负欲。

他认真起来,战况愈发激烈。

渐渐地,欧阳瑾从最初的游刃有余变得力不从心。他心中惊疑不定:容惊鸣怎会如此厉害?

“鸣鸣!”

就在此时,丹卿最先察觉到容惊鸣的异样。他已然进入忘我之境,周身灵雾缭绕。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响起,一条冰蓝色的水龙自容惊鸣身后咆哮而出,它摆动着巨大的身躯,威严地俯冲向欧阳瑾,拦住他的逃跑之路。

四周瞬间寂静无声,学子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龙吓得目瞪口呆。

那栩栩如生的鳞片、凶神恶煞的眼睛以及锋利尖锐的爪牙,无不令人心生畏惧。

欧阳瑾站在巨龙的阴影下,瑟瑟发抖。

巨龙头颅离他不过几拳之距,仿佛随时都能会狠狠扑来,将他碎尸万段。

欧阳瑾大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欧阳瑾下意识地释放出长辈赠予的一缕神识。

“轰——”

炽金色神识与冰蓝水龙在半空相撞。

刹那间,学宫震荡,擎天柱皲裂,天地都在摇晃。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学生们尖叫的尖叫,逃跑的逃跑,却因毫无章法而摔成一团。

“啊啊啊重死我了。”

“救命!”

“呜哇哇,我胳膊断了哇哇……”

混乱中,丹卿亦是自身难保,危机重重。

他好不容易站稳,一股旋转的气流却又将他卷至半空。

丹卿闭上眼睛,做好了狠狠摔落的准备。

然而预想的痛楚并没有到来,黑暗之中,似乎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将他安安稳稳送到地面。

与此同时。

一柄水剑横空出世,将巨龙与残余的神识尽数粉碎。

地震也随之停止。

“是最高水系术法!形神化一!”

不知谁突然高嚷了一句。

丹卿怔怔睁开眼,下意识望向站在他身旁的冷脸小男生。

而他,也同时朝丹卿投来一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仿佛有玉石碰撞的清脆声响在耳边回荡。

片刻沉默后,冷脸小男生红唇轻启,突然开口道。

“段冽。”

丹卿懵懂脸:“哈?”

冷脸小男生似乎笑了笑,重复道:“段冽,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