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虔诚的信仰, 汇聚成一条小河,在丹卿体内潺潺流淌。

不知不觉,丹卿周围悄然发生着改变, 某一天,一片紫葵草在小屋旁突兀而生,成长速度之快, 竟不遵循自然规律。

在这片土地上, 丹卿甚至能操控风与雨。

他的心境如同四季变换:当他心境轻松, 周围的花草树木也随之葱郁成荫, 色彩鲜艳如初;而当他低落迷茫时,周围的生灵仿佛感同身受,低垂着头,仿佛也无力支撑。

丹卿明白, 这一切,都是信仰的力量在悄然作用。

这份力量,取之于信徒。

便该用于信徒是吗?

深夜,零碎几颗星子挂在苍穹,街道笼罩在浓厚的夜色中。

丹卿独行于万籁俱寂的街道上,穿过长长的桑树南街, 直至尽头, 他停下脚步。

古佛寺在黑夜中静静矗立, 两盏灯笼悬挂在大门两侧, 描绘着上元节团圆的画面。然而, 上元节已远去多月, 灯笼上的图案褪色,欢笑的脸庞也模糊不清。

丹卿隐去身形,像一片透明的薄雾, 缓缓飘向古佛寺最大的诵经堂。

推开诵经堂的门,三十余人静静坐着,老少皆有。

他们几乎都是没有法力的普通人,唯有一位修为不算高深的老妖仙。

小小一座城镇,聚集的修行者逐渐增多。

哪怕实力平庸,他们也在尽自己的一份力拯救苍生。

丹卿目光落在老妖仙身上。

老妖仙原型是一条鲤鱼,化作人形后,仍留着雪白的胡须,长至腰身,显得和善又可亲。丹卿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仿佛老妖仙的孤勇气质在他心中激起涟漪。

当下老妖仙站在被捆绑的两个凡人身前,施法加固缚魔绳的威力。

一股股并不精纯的灵力,从他指尖溢出,附于绳索之上。

伴随着他的动作,先前还奋力挣扎的老婆婆与小女孩都安静下来,喉口发出的野兽般的嘶吼声也慢慢变得微弱。

“他们体内横行的魔煞暂且被老夫封印住。”

老妖仙收声,重心不稳,狼狈地踉跄后退,幸有身后两人及时搀扶。他拍开手,示意大家休息,后面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老妖仙坐下,朝众人摆了摆手,百姓闻言一凛,依言不再多话,各自休憩。

人在生死攸关之际,总会突然涌现出坚不可摧的韧性与顽强的求生意志,这股生机勃勃的力量,常常令丹卿片刻间心生怔忪。

丹卿骨子里,血液里,一直缺乏这样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但他却很喜欢这样的人。他们拒绝逆来顺受,哪怕处境再无望,也要挣扎着去闯,去挣个善果。

凡间应劫时,丹卿不知不觉被段冽吸引,似乎便是因他这股孤勇的气质。

然后剥丝抽茧般,再从他肆无忌惮的外壳下,挖掘出那一颗柔软无比的心。

丹卿也曾对容陵无比失望。

失望他不再为他而孤勇地一往无前。

他不再是他的段冽。

其实,容陵并没变。

改变的是他们身处的复杂的环境。

一直以来,面对命运,丹卿更多都是逆来顺受,他也曾争取,但他的争取,始终缺乏鱼死网破的魄力。

他还是没能成长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涣散的瞳孔渐渐恢复焦距,丹卿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现实,回到这座充斥着紧张气息的寺庙,回到面前神情呆滞的两位魔煞附身者。

——年迈苍老的祖母、稚气瘦削的小外孙女儿。

这位额头青筋布满黑气的老婆婆,昨日还拖着骨瘦如柴的身板,蹒跚上山,热泪滚滚,磕头不绝,苦苦哀求。

她情愿奉献自己生命,去交换染魔的小孙女儿。

可短短一日,她也已中招。

丹卿率先来到小女孩面前,施法为她净化体内寄生的源族怨魔。经过多日的练习,丹卿的净化法术日趋娴熟。

结束后,他继续替老婆婆驱逐她体内的黑雾。

伴随恶煞的彻底清除,祖孙俩的面色逐渐变得平静,她们瞪大的血眼相继闭合,陷入身体自我修复的深度睡眠。

静静望着安然入睡的祖孙,连丹卿自己都未曾发觉,他嘴角正微微扬起,眼中盛着欣慰与笑意。

寺庙内沉寂无声,所有人都疲惫地或是躺下或是坐定。

老妖仙盘腿而坐,双手掐着莲花,面色苍白,显然是灵力耗尽尚未恢复。

一切依旧平静,直到老妖仙突然起身,撞倒了旁边的木椅。

突如其来的声响好似一张催命符。

庙内男女“唰唰”起身,面上皆是紧绷到极致的恐惧。

莫非又有魔煞作祟?

亦或是被附身的祖孙俩即将觉醒?

一个壮汉握紧武器问道:“老仙长,魔雾来了吗?”

“不,不……”老妖仙怔忪地摇摇头,他指着向祖孙两人,一双眸子瞪得极大,“你们快看。”

随后,老妖仙夸张地扭头四顾,仿佛正在寻找某样大家无法看清的东西,他满面潮红,极度亢奋之下,竟显得有些神经疯癫,“来了,来了,是祂来了,是神明来拯救世间了!”

众人神色变幻,从困惑到恍然,再到欣喜激动难以言表。

神明吗?就是那位神出鬼没,且只在夜间悄悄出现,所经之处魔煞附身者皆恢复正常的神明吗?

顷刻间,寺庙炸了开锅。

大家热烈地讨论,尽情地高呼。

而处于话题中心的丹卿,早已无声无息远去。

乌云遮月,夜色深得浓稠似墨。

地面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树影斑驳下,容陵的脸隐在阴影中,显得晦暗而阴郁。

古佛寺。

匾额上流畅飘逸的字体,勾勒出佛家恬淡自洽的情境。

容陵望着匾额,眼中突然浮现出几分金戈铁马、卷起狂沙的戾气。

这些夜晚,丹卿已经走过那么多地方,救下了那么多的人吗?

容陵嘴角突然泛起淡淡的笑意,似嘲似怜。

丹卿瞒着他,不惜动用迷香,到底是怕他阻拦他,还是怕他一气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容陵承认。

他胸有愤懑,心有杀意。

对这些平白无故干扰他们平静生活的人,容陵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阴暗心思。

或许丹卿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心究竟有多柔软纯粹。

一路以来,他何错之有?

面对世间的不公与恶意,丹卿本可以选择仇恨。

他们忌惮他源族后裔的身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若换作旁人,或许早已以暴制暴,以恶制恶。

可丹卿永远都不会。

善良的人总是在受伤,总是在妥协,总是为他人的过错而伤害自己。

在容陵心中,丹卿自囚九幽塔,从非自我放逐,亦非厌弃人世。

他只是舍不得重创这个世界。

舍不得重创那些曾给予他深爱的人生活过的、正在生活着的这个世界。

丹卿以为他后退,便能海阔天空,皆大欢喜。

他甚至欺骗自己,他的退让并非大义之举,他不会给自己树立一个高大伟岸的形象,他自诩平凡普通,以为自己脆弱又无用,只会带来麻烦,他以为逃避是他目前能做的对这个世界最有用的事。

这样一个心肠柔软、深明大义却不自知的人,一旦发现自己拥有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力量,面对众生的迫切祈求,他又如何能拒绝?

他本就不会拒绝。

因为丹卿比他自己想象中更热爱这个世界。

容陵执意筑起的结界,并非惧怕旁人企图伤害丹卿。

如今的丹卿,早已拥有令人战栗的实力。

容陵只是单纯地切断丹卿与外界的联系,唯有这般,丹卿的心软,丹卿的善良,才能被他独占私藏。

可越是害怕什么,似乎便越会迎来什么。

容陵明明最怕丹卿心软,偏偏就有人误打误撞闯入结界,令丹卿生出怜悯之情。

一切都正在失控。

且难以挽回。

为何丹卿会这样的好呢?

但凡他自私一些,或许便不会觉醒出渡化怨魂恶煞的力量吧!

容陵闭上眼。

嘴角轻勾,满含嘲弄讽刺。

眼下,人们需要丹卿的力量,自是百般祈祷,万般恳求。

他日,谁又能保证,他们当中的某些人,不会狠狠撕下虚伪凄惨的面具,暴露出贪婪邪恶的本性?

他已护不住丹卿。

从剔仙骨放弃数千年道行起,容陵便再也护不住他了。

月色染上丝丝猩红,如血般泼洒天际。

树梢间,乌鸦嘶哑的啼叫声划破寂静,似在预示不祥。

地底升腾起团团黑雾,如张牙舞爪的凶兽,扭曲成诡谲形态,蠢蠢欲动。

它们似被什么吸引,簇拥着、试探着,向翠树下那道单薄的白影逼近。

进两步,退一步,迫切地想挤入那具躯壳。

即便仙骨已剔,那仍是世间罕见的强大容器,对魔煞而言,诱惑无与伦比。

今夜,它们为他而来。

它们嗅到了那股令它们亢奋的气息——那是近乎堕落、沉沦与疯狂的味道。

容陵陡然睁眼,眸中映出天边血月,染上一片猩红。

恶煞魔气汹涌而至,却被一道无形屏障阻隔。

然而,魔煞能感觉到,这道屏障并非坚不可摧。

他在挣扎。

在阴阳两面反复徘徊。

魔煞凝成黑云。

容陵眸中血色渐浓。

他终于动了,步履从容,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踏入古佛寺,穿过庭院,魔雾如影随形,将他裹挟至诵经堂前。

黑云般的魔煞将他围得密不透风,伺机而动。

诵经堂内,气氛松快,笑语盈盈。

丹卿带来的不仅是两位染魔者的痊愈,更是希望,是光明普照的新生。

说笑声从半敞的窗扉溢出,随风飘散。

落在容陵耳畔,有种说不出的刺耳,令他心生憎恶。

凭什么?

凭什么受苦的是丹卿?

他受尽委屈折磨,却还要不计前嫌,拯救这无情世间?

是不是只要他们消失,一切便能归于平静?

一个人消失不够,那便一群,一群不够,那便整个镇、整个城,乃至于整个国,整片天与地。

诵经堂欢笑声戛然而止。

最先看到“怪物”的是一个女子。

她惊惧交加的瞪大的眼,与前一刻笑眼弯弯的眸,形成鲜明对比。

然后是鲤鱼老妖仙。

“退后!”老妖仙厉喝。

他勇敢地将人类护在身后,双腿分明颤栗不止,却强撑着不曾后退。

“怪物”静立门前,如一座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

魔雾将他从头到尾笼罩,深深浅浅,隐约之中,能窥见“怪物”猩红可怖的一双眼,似深渊般令人胆寒。

夜晚将尽,天色欲明。

丹卿独自坐在城镇最高的一处楼顶,与屋顶上的石雕狮子保持同样的动作——眺望远方。

他该回去了。

但丹卿却越来越不敢面对容陵。

因为他一直都在骗他。

自拥有治愈之力以来,丹卿便心绪难平。

他的力量,无疑会成为许多人的救命稻草。

换言之,只要丹卿愿意,他可以救下更多人。

但那意味着,他必须放弃避世,重回人间。

可是容陵呢?

容陵为他舍弃荣耀,剔去仙骨,只为护他周全。

容陵为他筑起宁静家园,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只为让他远离伤害。

这一切,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倘若他此时做出别的选择,就好像背叛了容陵一样,不是吗?

丹卿眉头轻簇。

久久不见舒展。

“喝酒吗?尊敬的神明大人?”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丹卿循声抬眸,只见白衣少年御风而来,手中拎着只碧青酒壶。

转眼间,少年已笑盈盈地立于他身前。

月光皎洁,为李漆白镀上一层莹莹光辉,衬得他双眸如星辰般明亮。

丹卿收回视线,不知为何,许是这抹白太过耀眼,丹卿突然就想到了容陵。

容陵大多时候也是这样一袭素白,尤其那日,他立于仙气缭绕的桥下河畔,目光淡淡投来,冷峻威严之中,似藏着一丝极浅的笑意。

彼时,丹卿因向顾明昼谎称自己爱慕太子容陵,又倒霉催地好死不死撞见容陵本尊,惊吓之下,只觉这位太子殿下冷厉非常,令人不敢直视。

如今再回想,再慢慢咀嚼回忆,丹卿才恍然察觉,容陵眼中当时确实噙着淡淡的笑意。

他在笑什么呢?

笑他胆大包天,竟敢以太子之名搪塞旁人?

还是笑他笨拙天真,笨拙得竟让他觉得有那么一丝可爱?

“神明大人,您在笑什么呢?”

丹卿回过神来,抬眸便见李漆白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笑容单纯而真诚。

丹卿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青色酒壶上,问道:“你成年了吗?”

“我又不喝。”李漆白摇摇头,大方地将酒壶递上前,笑得狡黠,“我方才掐指一算,整好算出神明大人此时正想痛饮一番,所以特地为您将酒送来。”

丹卿挑了挑眉梢,没有过多犹豫,接过酒壶仰头便饮。

酒水辛辣,如烈火般灼烧喉舌。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沉默不语。李漆白小小年纪,倒也不是毫无眼色。

两人静坐良久,直至远处浮出层层银色,黎明已近在眼前。

“我得走了。”丹卿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壶,起身,向少年李漆白辞别,“谢谢你的酒。”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李漆白仰头笑道,目光随之投向丹卿。

晨风拂过,丹卿的青衣被吹起,衣袂翻飞间,似承载着无尽重量。

“原来您是这样一位善良又满怀爱意的神明!事实上,关于您的传闻非常多。提及最多的是您源族后裔的身份,但不知为何,并没有人提及您的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又或者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丹卿转身,目光复杂:“善良?满怀爱意?我?”

李漆白点头:“是啊,您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丹卿沉声道:“不,你错了。我并非自愿救人,更非心怀大爱。”

“既然您不想救,为何还救?”李漆白好奇地问。

丹卿一时语塞,静静瞪着少年,竟不知如何作答。

李漆白耸耸肩,笑意狡黠:“看来神明大人也认不清自己的心呢!”

“别叫我神明大人!”丹卿眸色转冷,面若冰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故作老成的语气令人厌烦?”

李漆白坦然道:“唔,确实常有人这么说。”

丹卿:“……”

两人不欢而散,丹卿赶在天亮前匆匆回到结界。

这次比以往稍晚,所幸熏香未散,容陵仍在熟睡。

丹卿立于窗边,目光触及容陵安静的睡颜,心中蓦然生出一丝心虚。

他无意识地拨弄着攀墙而上的紫葵草,心底烦躁难平。

是因为与少年李漆白那番似是而非的对话吗?

他救人。

当真出于自愿?

若非自愿,又为何他宁愿欺瞒容陵,也要偷偷潜离结界?

倘若他也能和源族残魂般满怀恨意,或许便不会催生出治愈之力。

可他到底又该恨谁呢?

或许,丹卿曾为宴祈的冷待而难过,或许,他曾因容陵的隐瞒而伤心,但一切谜底揭露的瞬间,恨的理由也随之消弭而散。

宴祈、源族圣女、容廷、容陵、云崇仙人、容婵、楚铮……

这些人曾给予他爱与善意,足以抵消因源族身份而承受的恶意。

拥有许多爱的人,自然不吝啬向世间播撒爱意。

灵台陡然清明,萦绕在丹卿心里的浓雾被驱散。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自己。

“咳咳……”

满地寂静中,压低的数声咳嗽,将丹卿的思绪拉了回来。

“阿卿,怎起的这般早?”初初醒来,容陵眸中雾气氤氲,看到丹卿站在窗下,便以右肘支榻,慵懒起身。动作间,几缕发丝随之滑落到他胸前,乌发雪肤,两种纯粹的色彩交织在一块儿,竟有种说不出的浓艳。

“近日你总是早起。”容陵含笑招手,虽身体微恙,却仍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柔弱之态。

丹卿依言坐至榻边,容陵轻抚其颊,柔声道:“可是又做噩梦了?抑或心有郁结?咳咳……”话音未落,咳嗽骤起。

丹卿一惊,忙为其抚背,蹙眉道:“可是夜来受凉?且再躺片刻,我去煎药。”

“不急。”容陵握住丹卿的手,冰凉指尖划过他掌心纹路,忽而收拢成囚笼之势,“阿卿,且陪我坐坐。”

“好。”丹卿只得复又坐下。

容陵低眉,专注把玩着他的手指,动作时而轻,时而有些重。

丹卿便也低着眼,看彼此紧紧交缠在一起的双手。

盯得久了,丹卿眼睛微微有点痛,痛到湿润。

他果然不该瞒着容陵。

人为什么都会这样?

明明讨厌被欺骗。

却又下意识去犯同样的错?

“容陵……”

丹卿深吸一口气。

他抬起眼,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漆黑瞳仁里倒映着容陵清隽的脸。

他想坦白!

他要坦白。

纵使前路未卜,纵使己心未明,但两个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本当共担悲喜,无论正面,亦或是负面的情绪,不是吗?

如果连基本的坦诚都无法做到,那么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

丹卿鼓起勇气,刚开口,头顶小片阴影落下,容陵已俯身吻来。

这一次不再是往常的小心翼翼与浅尝辄止,容陵径直撬开他柔软的唇瓣,动作蛮横且霸道。

丹卿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属于容陵的气息,已将他团团包裹。

丹卿腰肢发软,被容陵紧箍掌中,力道之大,似欲将其揉入骨血。

丹卿被亲得有些发懵,后脑勺下意识朝后仰,意图获得更多呼吸的空间。

容陵却紧随而上,他来势汹汹,长驱直入,吻得深且缠绵。

丹卿避无可避,他整个人就像海上失去方向的航船,只能慌乱地抓住什么,以防被翻涌的骇浪拍打沉没。

同居三载,二人虽夜夜同榻,却从未逾矩。

于凡俗伴侣而言,或觉匪夷所思,然丹卿不以为异。

一来,凡间那次体验属实称不上美好,至今想来,丹卿仍觉疼痛非常,那夜,他完全是被动承受忍耐,半分欢愉享受都不曾体会。二来,丹卿生来便是仙,神神仙仙,皆是一贯的性子冷淡,千百年来,他们一直习惯于抑制欲望私念,自然不屑于沦落为情欲之下的傀儡。

丹卿自认如此。

便也笃定容陵与他所想一致。

毕竟容陵为神更是清冷禁欲。

可这个瞬间,丹卿一直以来的信念崩塌了。

容陵从未这般凶狠地吻他。

似疾风骤雨,肆虐蹂躏侵占每一寸肌肤。

他的进攻如此强势,仿佛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丹卿:他欲为此地之王,唯一之王。

床榻摇曳,暧昧之声不绝。

当两个人亲密无间,感知便愈发敏锐

丹卿觉察出了容陵的恶意,打从一开始,容陵便好似含着一腔无处宣泄的怒火,惩罚又爱怜地占有着他。

丹卿突然很委屈。

因为生出这份委屈,丹卿终于在意乱情迷的状态下寻回一线理智。

汗水濡湿他额间青丝,湿哒哒地贴在眉尾,媚骨天成,诱人采撷。

“别……”丹卿哑着嗓子拒绝。

他自以为瞪着容陵的眼神凶狠又恼怒,殊不知,这一双水光粼粼的眼睛,落在容陵眼中,却好似盛着世上最香醇甜软的美酒。

容陵后退,他撑起精瘦有力的上半身,静静望着丹卿肿胀胭红的唇瓣,眼中充斥着极强的侵略性。

虽恼极丹卿的蓄意欺瞒,也恨极丹卿的夜夜舍他而去,可容陵依然狠不下心。

他原打算狠狠惩罚丹卿。

这三年,他待他如易碎琉璃,精心呵护,不敢逾越,恐伤其心。一千多个日夜,无数次情动,他皆克制,不敢肆意索取。

爱人如养花,在他眼中,丹卿是历经寒冬的花,他愿用时光治愈其创伤,只要丹卿留在他身边……

容陵倏地闭眼,不愿流露负面情绪,却未封存脆弱。

一滴滚烫的眼泪,兀然坠落在丹卿眉心,洇开一片苦咸。

丹卿愣住。

容陵也委屈。

他又在委屈什么?

未及深思,丹卿已本能地付出行动。

他支起头,蜻蜓点水般啄吻容陵的唇,轻轻地,柔柔地,是满藏抚慰与流露爱意的吻。

容陵睁开眼,深深看着丹卿。

丹卿也一动不动地回望容陵,黑眸澄澈,眼尾染红,一副任君采撷的可人模样。

若前一息尚有喊停的余地,此一瞬后,便再难停止。

容陵一腔怒火,轻易被丹卿抚平。

他动作不再粗暴,而是更在意丹卿的感受与反应。

“别怕。”容陵将丹卿的恐惧与紧张尽收眼底,亦记得身为段冽那夜的疯狂残暴。他怎舍得让丹卿重历无助与绝望?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用这样的方式,自以为是地发泄心中愤怒。

“对不起,”容陵轻轻拨开丹卿眼角的湿发,因隐忍,声音喑哑低沉,“阿卿,我不会再伤害你,这一次,我会让你知道,真正的……是何滋味。”容陵贴近丹卿耳畔,伴随撩拨露骨的话语,呵出热烈滚烫的气息,臊得丹卿脸颊通红。

如他所言,他实在体贴得很,就连要紧时刻,他也不忘询问丹卿滋味如何,可有痛楚,是否禁受得住。

这定是另一种形式的恶意了。

丹卿被折腾得腰肢酸软,如坠云雾,却仍听出容陵语气中的隐隐笑意。

可恶!丹卿恼极,以牙还牙,在容陵脖颈留下深深齿印。

初尝情爱,自是不问时间,只顾酣畅淋漓。

日升日落,晚霞如火,燃遍整间屋子,榻上缠绵的二人终于停歇。丹卿背靠容陵胸膛,被他以绝对占有的姿势拥在心口。

“容陵,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情。”丹卿埋于薄被中,只露修长白皙的脖颈,微微扭头,肌肤上苍青血管与斑驳红痕清晰可见。容陵收紧臂弯,喉间溢出一声磁性的“嗯”。

“你正经些。”丹卿道。

容陵笑:“我如何不正经?”

丹卿心说你不该笑得这般邪里邪气,似在刻意勾人。但这话丹卿万万不会讲。

他翻转身子,故作镇静地面对容陵,须臾,又悄悄挪开目光,避免对视。

总觉得,透过容陵含笑的星眸,好像能看见刚才的自己,那不知羞赧深陷爱欲又无法自拔的模样。

身体与身体的接触,不仅没有丹卿想象中的恶心恐怖,反而使人沉醉。

“若我骗了你,要如何做,你才能原谅我?”丹卿重新望向容陵,主动凑上去吻了吻他唇角。

“要看是怎样的欺骗?”容陵含糊应着,一边回吻一边答。

“与你骗我与我分手的性质相、相同。”丹卿不由有些气喘。

“这般严重?”容陵翻身将人压下,低语在丹卿耳畔落下。

“可我原谅你了。”丹卿有些痒地躲了躲,努力保持理智道,“我都原谅你了。所以,你也要原谅我,好不好?”

亲吻戛然而止。

容陵脊背一阵僵硬,他握着丹卿的手腕,静静凝视他,许久都不曾言语。

终于,他伸出手,用指腹拭去丹卿嘴角的湿润,声音竟像在颤栗:“真的原谅我了吗?”

不是顺水推舟,不是被他的斩断后路放弃神位而感动,不存在勉强迁就,而是出于真心的原谅他了吗?

丹卿一愣。

容陵此刻的眼神是如此哀伤脆弱,又蕴含着卑微的期盼。

“嗯。”丹卿鼻尖酸楚,他重重点头,“早就原谅你了,只是不甘心,亦不愿承认。”

容陵忽地笑出声,却又狼狈偏头,以手遮眼。

丹卿倒是想哭了,他用力眨眨眼,轻声道:“你将我骗得那样苦,还让我做尽丢脸之事,怎能那样轻易放过你?你也该尝尝我的悲痛与难过才是,可容陵……”有些话,似乎一旦起头,便不再那么难以启齿,丹卿认真道,“我入九幽塔,并非是惩罚你。”

“我明白。”

容陵红着眼睛将丹卿抱紧。

这一刻,他们的距离是如此紧密,不止身体,还有心灵。

“我懂你的心哀莫大于心死,我懂你无能为力的自我厌弃,也懂你左右为难的困顿。突如其来的形势,无法挽回的局面,还有狐尊的惨死,你别无选择。我都懂,我还懂那一刻的你不需要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人,你甚至都不再需要你自己。但阿卿,你终究骗不了自己,你爱自己,爱我,爱朋友,爱世人,你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远远超乎你想象。”

丹卿听得怔忪。

是他吗?容陵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是你!”

容陵失笑,哪怕紧紧相拥,无法看清丹卿的表情,他亦能想象出丹卿此刻睁着懵懂无辜的眼睛,可爱又惹人怜。

“阿卿,莫要妄自菲薄。”容陵抱着丹卿坐起,替他披上外袍。

窗外微风徐徐,吹起二人披散的发。

两人并肩望向窗外,尽管衣衫凌乱不整,彼此之间,却再无暧昧迷情的气氛。

“我喜欢你,阿卿。”容陵嘴角含笑,眼神炽热,但这种炽热并不是以燃烧释放为目的,而是真诚到极致的炽热。

丹卿呆呆望着容陵,脸颊耳廓渐染艳霞。

容陵摸了摸丹卿的头:“初回九重天时,我一直在想,段冽因何喜欢楚之钦?是因为他身份高处不胜寒,还是因为孤独寂寞太久?倘若不是楚之钦,换作任何一人主动凑上来,他都会接受吗?”

会吗?

丹卿并不那么确定。

彼时的容陵,正在渡劫,他再强,也得接受命簿的安排,不是吗?

“当然不会。”容陵低眉看着丹卿,笃定道,“段冽只会喜欢楚之钦,就像容陵自以为置身事外,却又情不自禁地在宴丹卿身上越陷越深一样。一个会爱人的人,必先爱己。阿卿,你似乎从未发现自己的优点,你身上有一种很吸引人的生命力,旺盛,蓬勃。你看似羞怯,对认定之事却格外勇敢,从不退缩。若强求不得,你也不会失去对生活的热情,更不会失去自我。你总能重整旗鼓,因你知旁人固然珍贵,你却更加珍贵。你的灵魂独立清醒,人格别具魅力,如此圆融自洽的特质,段冽能看到,受其吸引、感染。容陵当然也会。”

丹卿被夸得不好意思,仍怀疑:“你说的当真是我?我真有那般好?”

容陵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丹卿的后脑勺:嗯,你当然有。有时,强大未必指实力、修为、地位,亦是一种状态,一种思想。你爱段冽,何曾迷茫胆怯?失去段冽,你固然心伤,却依旧积极生活。阿卿,没有什么能真正打倒你,段冽的死不会,容陵的冷漠与抛弃不会,旁人的恶意针对更不会。无论何种处境,你总能站起来重新出发。你珍爱自己,敬畏生命,你看重自己的生命,便也看重万物的生命。自囚九幽塔,不过是你万念俱灰的片刻缓冲。我终是明白,你早晚会走出九幽塔,哪怕没有我的主动出击,你也会离开那里,就像你终将走出这片结界……”

丹卿险些以为他听错。

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丹卿看向容陵。

容陵他……刚刚说了什么?

“你要与我坦白的,便是这件事吧。”

容陵嘴角含笑,眼中倒映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原来容陵早就知道。

难怪。

难怪他方才委屈又愤怒,难怪他会失控地粗鲁对待他。

看来他是真的很生气!

丹卿恍然又无措。

而他在内心深处酝酿许久的坦白,就这样被容陵指出,丹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抱抱他,亲亲他,可以抵消吗?

可理智告诉丹卿,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并不能如此搪塞敷衍。

“阿卿,”容陵喉结艰涩地滚了滚,垂目轻声道,“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嗯?”丹卿怔怔看向他,不明其意。

“我们扯平了,好吗?”

容陵不再逃避,抬起头,正视丹卿干净的眼睛。

曾经,他他以“为丹卿好”之名狠狠伤害他,严格说来,他其实并没什么兴师问罪的资格,因为他犯下的错,过分十倍百倍。

是丹卿太好,纵得他总想把主动权紧握手中,容不得一丝失控。

“不,是我不好。”丹卿终于明白容陵在说什么,眸中一阵湿热,他用力去握容陵的手,像是怕被他甩开,“我吃过这般苦,分明深恶痛绝,却还是将同样的苦,施加在你身上,简直罪加一等。你骂我吧,打我也行。”

“我哪里能舍得?”容陵作势抬手,下一瞬,却苦笑着将丹卿紧紧揽入怀中,卑微呢喃,“阿卿,我不做你的累赘包袱,你放心,我不生偏激,不生嫉妒,我知你比任何人都珍惜你所生活的世界,所以,我绝不会成为欲望的傀儡,绝不……”

容陵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正极力忍受着某种痛苦。

“容陵!”丹卿逐渐觉察出不对劲,“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