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陈铮一路狂奔, 脚下生风,仿佛有无穷的力气从体内涌出。

他大病初愈,原以为自己会很快精疲力竭, 却不料体力竟比想象中好得多,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不过短短几日……他心中暗自惊叹,宴小郎君果然医术非凡, 竟能将他从鬼门关拉回。

早知如此, 他便向宴小郎君讨要些药丸, 说不定还能在关键时刻救下妻儿。

想到这里, 陈铮眼底忽地燃起一丝期冀,脚步一顿,转身意欲折返。

天色渐明,山峦如一块硕大的翡翠, 在晨曦中散发出剔透晶莹的光彩。

陈铮愣愣站在原地,嘴唇微张,脸上写满惊诧与困惑。

他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揉了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消失了。

怎会消失呢?

陈铮状若疯癫地冲上前, 伸手去扒拉那茂密的丛林。

荆棘闭合, 草木葱茏, 他刚刚一步一个脚印, 跟随宴小郎君走过的路,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 消散得无影无踪。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诞诡异之事?

陈铮呆呆望着被树刺刮伤的双手,心底不由自主钻出一个个天马行空的想象,难道?莫非?

半晌, 陈铮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连老天都在警戒他,做人万不可贪婪,宴小郎君已帮他捡回这条性命,他怎能恩将仇报,将宴小郎君也拉入这万劫不复的堪比地狱的人世间呢?

“东西南北……”

收回神智,陈铮辨认出方位,朝北方疾行而去。

陈铮本是一名商人,数月前,魔雾悄无声息地降临他生活的城镇。那一刻,这座平静祥和的城市,瞬间化作人间炼狱。

忠厚善良的男人举起屠刀,狞笑着杀尽一家老小;十恶不赦的歹徒冲出牢狱,烧杀抢掠,肆无忌惮。

被魔雾附身的人完全丧失神智,他们拥有不可思议的蛮力,徒手便可将人四肢扯碎。陈铮曾从狭小的墙洞里亲眼目睹,他的邻居,那位酷爱遛鸟逗猫的慈祥老人,竟生生将他无比疼爱的孙儿撕碎,啃食之际,奄奄一息的儿子乘其不备,长剑刺穿老人心脏。这时,一缕似有若无的黑雾,倏地从老人头顶钻出,它仿佛有意识般,摇头晃尾扫了眼地面。

地上横横竖竖,一片狼藉,躺着的不是死尸,便是将死之人。

于是黑雾头也不回地晃悠出院门,奔向满街说说笑笑的路人。

弥留之际的老人,那双满含血泪的悔恨的眼,经常出现在陈铮深夜的噩梦。

城镇防守士兵也只是凡人,对凶煞的魔雾全无招架之力。

百姓纷纷逃亡。

陈铮是最早的一批。

他带着妻儿与忠仆,惊慌地一路南下。

据说南方还没被魔雾污染,据说南方有神仙镇守,据说……

但陈铮不知,短短几日,魔雾已如瘟疫般蔓延至每座城镇。它们如附骨之疽,攀附于凡人躯体,吸食他们心中的负面情绪,譬如恐惧、愤怒、怨恨和嫉妒。

魔雾逐渐分裂,化成更庞大的群体,如蝗虫过境,黑压压地笼罩天地,吞噬一切生机。

彼时的陈铮,还满怀期待地乘着船,带着妻儿,寻找梦想中的和平桃花源……

美梦破碎,现实残酷冰冷。

无数像陈铮这样的蝼蚁拼命寻找生机。

但陈铮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他遇见了宴小郎君。

荒凉的街道,当陈铮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人类幸存据点,所有人都举起武器,矛头直指他心脏。

这些所谓的武器,大多是临时捡来的农具,锄头、镰刀,粗陋笨拙,却覆着一层薄如蓝冰的物体,在日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寒气,令人不寒而栗。

“我是人!我没有被魔雾侵蚀!是一位好心人救了我!”陈铮高举双手,焦急地向众人解释,目光在人群中急切搜寻,试图找到那熟悉的面庞,“我是陈铮,你们难道认不出我吗?七日前,我们被魔雾污染的人追赶,是我引开他们,你们不记得了吗?对了!还有!被魔雾附身的人四肢僵硬,没有宿主记忆。但我能叫出你们的名字——王大头,禹洲梁北人;还有你,三丫,你与弟弟是从宜都逃来的;戴琼,你……”

陈铮说得脸颊胀红,声音嘶哑,然而众人面色不改,依旧戒备地盯着他,眼中满是警惕与怀疑。

终于,陈铮的目光落在人群最后方的枯瘦老头身上,眼神倏地一亮。

“陈丁!阿凊和虹娘呢?我怎么没有看见他们?”

“阿凊他……”

“陈叔!”陈丁刚开口,便被举着钉耙的王大头打断。

王大头厉喝道:“都别理他,陈铮他肯定被魔雾污染了,大家别上当。来,听我号令,一起围住他。”

在王大头指挥下,所有人,包括从小就疼爱陈铮的忠仆陈丁,都小心翼翼地行动着。

覆着蓝冰的武器聚拢,迸发出耀眼的光芒,随后汇成一股绳索,朝陈铮扑来。陈铮躲避不及,本能地抬臂挡住脸。

“铛——”

一颗石子飞来,与迎面而来的蓝冰绳索碰撞。

顷刻间,蓝冰绳索化为乌有。

“他是人。”

清冽的嗓音从陈铮身后传出。

那是一个年纪尚幼的白衣少年,面容清秀,目光如寒星般冷冽。

“仙长!”众人纷纷开口,语气中满是尊敬。

白衣少年走到陈铮身前,微微抬头,打量着他,眉头微皱,似有疑惑:“咦……”

“仙长,怎么了?他到底有没有被魔雾污染?”有人急切问道。

白衣少年摇摇头,对众人说:“你们放心,他是人。”

众人这才放下手中的武器,气氛稍缓。

陈铮愣愣地望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思绪空白了两息,随即扑向忠仆陈丁,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阿凊呢?虹娘呢?”

“老爷,少爷、少爷他被魔雾污染了!”陈丁泪眼婆娑,声音哽咽。

陈铮闻言,两眼一黑,身体猛地向后倒去。一旁几人连忙搀住他,陈丁又急忙补充道:“阿凊少爷被缚魔索绑着,夫人一直守着他哭。”

陈铮的心如坠冰窟,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他颤抖着嘴唇,喃喃道:“阿凊……我的阿凊……”

场面一时纷乱如麻,众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陈丁扶着几欲昏厥的陈铮,步履蹒跚地离去,前去探望那被魔雾侵蚀的儿子。

白衣少年静立一旁,目光如炬,紧锁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眉头深锁,似有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归墟破碎,源族怨魂化作的恶煞肆虐人间,九重天之上,众仙灵齐心协力,共抗此劫。

三年苦战,恶煞之势本已渐弱,胜利在望。然关键时刻,恶煞竟化作低阶魔气,附身于凡人,吸食邪气,愈发壮大。大怪难除,小魔更是如春草般生生不息,令人防不胜防。

白衣少年所在家族地处偏远,远离仙族权力中心,族人鲜少涉足外界。

然此次劫难,即便年幼如他,亦不得不踏入凡尘,肩负起除魔卫道之责。

他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陈铮,直至其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虽入世不久修行尚浅,但他已察觉,此人能存活至今,背后定有蹊跷。

*

送走陈铮,丹卿缓步归家。

寝房内,沉香袅袅,余韵未散,容陵仍沉睡未醒。

丹卿轻手轻脚地下楼,煮起一锅清粥。粥之烹煮,容陵曾多次指点,只需将米粒熬至糜烂,再添些青菜碎与咸肉粒,便可成美味。火候虽难掌控,但丹卿一番操作,粥至少能入口。

薄雾散去,两人坐于桃树下,享用早食,氛围轻松闲适。

阳光透过树叶,跳跃如橙色小精灵,为这宁静的清晨增添几分生机。

“阿卿,我昨夜做了个梦,似乎梦见……”容陵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迷离,随晨风拂过丹卿耳畔,带来一丝凉意。

丹卿脖颈青筋微跳,低头啜了口粥,长睫遮掩下,漆黑的瞳仁中闪过一丝忐忑。他轻声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容陵眯着眼,努力回忆:“我似乎梦见你……”富有磁性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他视线落在丹卿含勺的唇上,再移至那双清澈的眸子。丹卿亦回望他,眼睛睁得圆又大,盛满清澈,无辜似乎都快从这双漂亮的眸子里溢出来。

“不记得了。”容陵突然勾唇一笑,垂下头。

丹卿终于咽下堵在喉间的粥,笑道:“我也常做梦,梦醒后却什么都记不得,连零碎的画面都忘得一干二净。”

“嗯,我好像也是这样。”

“那我再给你盛碗粥吧。”

丹卿决定对容陵好一点。这三年,两人相敬如宾,容陵几乎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丹卿虽努力回应,但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薄薄的膜,说不清道不明。过往种种,该过去的,还未过去的,凝成薄薄的膜,两人都选择不去戳破。

丹卿的主动,或许会是融化隔阂的契机。

容陵欣然地这样期待。

只要结果好,过程中的欺瞒与不圆满,都可以选择忽视。

但,真的会一直顺利下去吗?

当沉香再度在黑夜中点燃,那令人心醉神迷的香气如潮水般将容陵彻底淹没。

如负千斤,坠落深海,看着光亮,伸出手,却越陷越深,无法自救,亦无人来救。

独剩一人的床榻,容陵闭着眼,轻笑了声,那笑声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回荡,带着几分自嘲与无奈。

*

陈铮会回来。

送走他那日,丹卿便隐隐有此预感。

果然,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陈铮的声音如滚烫的热浪,隔着结界一波波涌入丹卿的耳膜。

彼时,丹卿正坐在小板凳上,单手托腮,专注地看着容陵编制藤椅。

浅黄色的竹条被裁得细如丝线,在容陵的指尖翻飞如蝶,很快便编织成精美的图案。

丹卿忍不住赞叹:“真厉害,比那编织七彩祥云的仙子还要灵巧。”

容陵忙中抬眸,唇角含笑,似在回应什么,丹卿却未能听清。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钟鸣响起,古老而神秘,仿佛穿越时空而来。

“铛——”

紧接着,陈铮的声音如雷霆般炸响。

那声音,是朝拜者以最虔诚的信仰,向神明发出最恳切的祈求与哀告。

丹卿仍坐在云卷云舒的小庭院中,身边的一切却飞速流转,光影时间,不停止地摇摆。

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血脉中的某种传承似被唤醒,在这一刻,他成为了别人的信仰。

“宴小郎君,求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儿子吧!”陈铮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若非走投无路,我绝不会违背承诺再来找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求你救救我的阿凊!求求你,求求你了!”

额头重重磕在泥泞的地面上,鲜血渐渐晕染开来。

陈铮哭得声嘶力竭,老天似乎也被他的悲痛感染,暴雨如注,豆大的雨滴砸出密密麻麻的水坑,他的脊背终于被大雨摧弯。

“为什么?凭什么?我的阿凊明明那样乖巧,那样善良。看到乞儿,他会将自己的馒头递过去;遇到老人,他会帮忙拎重物……呜呜呜,他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他?谁作的孽谁来偿,凭什么要我的阿凊来还?呜呜……你们还有没有天理?呜呜……”

陈铮双手用力抓挠地面,泥水糊满全身,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几近嘶哑:“谁来救救我的阿凊?宴小郎君,宴小郎君,求你,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阿凊吧,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救我的孩子……”

心内的钟声不停被叩响,直到丹卿出现在大风大雨的夜。

仿佛有所预感,陈铮昏昏沉沉地抬起头。

雨幕中,青衣少年缓步而来,未撑伞,却似有屏障将寒风冰雨阻隔在外。恍惚间,陈铮仿佛看到了神,看见前来助他的心软的神。

真好。宴小郎君出现了!

陈铮喉中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古怪声响,随即,他的头重重磕在水洼中,溅起串串水珠,仿佛在向神明献上最后的虔诚。

丹卿凝眸望向昏厥的陈铮,眼底似有千山万水掠过,又似一潭古井无波。

雨声滂沱,却掩不住他心头那一声钟鸣——那是陈铮虔诚的信仰,叩响了他血脉深处尘封已久的钟磬。钟声悠远,震得他灵台清明,却也震得他心口发涩。

原来如此。

源族冤魂不得净化,非他法力不济,而是他早已失了信仰之基。

无信徒供养,他不过是一具空占神位的躯壳,徒有其表,内里早已枯朽。

丹卿站在树下,任由大雨泼湿他身。

长睫被雨打得低垂,似燕羽湿漉,无枝可栖。

这般狼狈,倒让他想起三年前的光景。

那时的他,亦是这般茫然无措——不知以何身份立于天地,不知以何立场伴于身侧,更不知以何面目苟活于世。

于是,他选择了自我放逐。

九幽塔中,他闭目塞听,不闻不问,不偏不倚,独善其身。以为如此,便可避开这纷扰红尘,避开这爱恨纠葛。

可如今——

丹卿掀了掀睫毛,目光落在陈铮那张与楚铮酷似的面容上。

雨幕中,那张脸苍白如纸,却依稀可见昔日故人的影子。

他闭目片刻,复又睁开,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出来吧。”他淡淡开口,声音清冷如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雨夜中,似有暗影微动,却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