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此刻的雪, 下得真大啊!

容陵仰高下巴,伸展双臂。

漫天密密麻麻的飞雪,如玉花般, 争先恐后扑入容陵怀中。

一瞬间,容陵身体轻盈得好似也变成一片飞雪,他在高空快乐地飞舞着、翱翔着, 好像永远不知疲倦。

事实上, 容陵确实在奔跑, 他在风雪中尽情狂呼、放肆大笑, 精力出奇充沛,还不时捧起积雪,快乐地往丹卿身上砸。

丹卿一袭青衣,默默站在容陵身后, 被迫忍受那一捧接着一捧的雪球。

终究,他还是跨出那一步,走出了九幽塔。

比起烈焰般熊熊燃烧着的容陵,丹卿现在更像一块冒着寒气的冰。

丹卿面无表情围观容陵发疯,内心不仅毫无触动,甚至还有点气恼。

丹卿也是会记仇的。

他居然被容陵的心机套路成功, 无论怎么想, 丹卿都有些憋屈。

丹卿神色复杂地看着容陵。

计谋得逞, 容陵俨然高兴得发疯, 他那癫狂亢奋的模样, 简直刷新丹卿对容陵的认知。有那么一刻, 丹卿甚至怀疑这个容陵是别人假冒的,他所熟悉的容陵,高贵矜持, 冷静沉着,再得意忘形,也不可能流露出这般蠢笨的模样。

可他明明就是容陵。

雪落不止,宛若天女散花。

如果忽略丹卿此时的别扭,眼前画卷,俨然是一幕“你在闹我在笑”的温馨场面。

是的,丹卿在笑。

因为容陵的模样太过蠢笨,丹卿实在情不自禁。

但不知怎么,渐渐地,看着疯闹不止的容陵,丹卿眼眶突然就酸了,酸着酸着,又很想继续发笑。

与容陵相处那么久,丹卿从没见他笑得这般开怀过,眼前的他,就像个快乐到忘乎所以的小孩。

容陵开心,是因为他的归来!是因为他回到他身边。

一想到这里,丹卿内心便涌起一股暖流。

那些别别扭扭的小情绪,全都消失不见。一直笼罩在丹卿头顶的那片阴霾,似乎慢慢被驱散。他此刻的心情就像这片雪原,洁白纯净,特别敞亮。

将近一盏茶时间,容陵疯闹的动作终于慢下来。

大悲大喜最为耗费体力,容陵先是大悲,后又大喜,铁人都熬不住,更遑论他身体早已严重透支。

“丹卿……”头晕目眩中,容陵只来得及喊丹卿名字,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栽倒在雪地。

丹卿大惊,刚跑到他身边,四仰八叉的容陵已经开始挣扎,他像只无法成功翻身的螃蟹,竭力朝丹卿伸手,理所应当地撒娇求助:“阿卿,救我!”

丹卿:“……”

丹卿很想一巴掌直接拍下去,可看到容陵细骨伶仃的手腕,丹卿抿抿唇,终究什么都没说,仔细地把人扶起来。

洁白无瑕的雪地,竟被容陵摔出一个人形深坑,怎么看都很好笑。

嘴角上扬,丹卿自己都没察觉他眉眼早已浸满笑意,无比生动,比雪景更美。

容陵痴痴望着,也跟着笑出声来。

“阿卿,自由的味道,是不是很好闻?”容陵蓦地贴近丹卿脖颈,附耳轻声问。

温热呼吸陡然划过耳廓,激起一片颤栗,丹卿缩了缩脖子,想躲。不知怎的,那片被容陵呼吸拂过的地方,酥酥麻麻,触电般的感觉。

丹卿不大自在,刚一抬头,又撞进容陵近在咫尺的笑眼里。

“可我现在闻到的都是你的味道。”恍惚间,丹卿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容陵有一瞬的错愕。

他心脏骤停两息,又疯狂跳动起来。

丹卿后知后觉,脸颊猛地生出两团红晕,灼灼发烫。

不过实事求是的一句话而已,并没有调情的意思。

谁会在这种情形下调情呢?反正丹卿不会,但目前情况,看起来就很……

将丹卿尴尬的小表情尽扫眼底,容陵胸腔震颤,忍不住闷声发笑。

他笑得窸窸窣窣,像风吹树叶,想忽视都难。

丹卿怒瞪容陵一眼,偏他还笑个不停,笑得丹卿都想躲回九幽塔。

“你可不许反悔,阿卿。”似乎猜到丹卿正在想什么,容陵耍赖般搂住丹卿的腰,下巴亲昵地蹭蹭他脸颊,“你得保护我,我现在那么柔弱!两步一摔倒,三步一咳血,没有你,我会死的。”

丹卿对容陵的无耻程度感到叹为观止,很难不嫌弃:“你是林妹妹吗?”

“不,我是林哥哥。”

“……”

容陵已然熟练掌握“装可怜”这项技能,张口就来:“丹卿,你以后得好好对我,就像对待美丽易碎的瓷花瓶,毕竟我很脆弱,一点委屈伤害都受不得。如果你试图离开我,那……那我干脆就哭死在你面前。”

说完,容陵自己似乎都觉得很好笑,他胸腔又震颤起来,就连挨着他的丹卿也感受到了。

丹卿眨巴眼睛,作势转身:“我现在回九幽塔,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得及。”

一道声音肯定地回。

很显然,这句话并不是容陵说的。

容陵眼神一凛,他冷冷望着凭空出现的青华及其另四位大帝,脊背弓成一柄犀利的刀,牵着丹卿的手也不由握得更紧。

前一刻还满面春风呢,这变脸速度堪称绝了。

青华大帝撇撇嘴角,也不看容陵,只看丹卿,和颜悦色地继续道:“小友不是想回九幽塔吗?快回吧!那些死缠烂打胡搅蛮缠的人,有老朽帮你挡着哩!”

丹卿:“……”

容陵:“……”

容陵皮笑肉不笑地睨了眼糟老头子,随即用手指轻轻扯动丹卿袖摆,委屈巴巴地向他控诉:“这小老头儿欺负我。”

容陵表演得很投入,眼尾都染上一抹楚楚可怜的红晕。

丹卿目光落在容陵发红的眼尾:“你想怎么惩罚他?”

容陵作势想了想,下巴微抬,很有些傲娇祸妃的款儿:“将他捆着丢到万里开外吧,老家伙又坏还丑,长得像个褶子精,有碍瞻观。”

“没问题。”丹卿很乐意帮他的病弱美人出气,于是青华大帝还没来得及暴跳如雷,就被丹卿的紫葵草藤捆成个大粽子,“咻”地一下,炮弹般投向高空。

“草,欺人太甚,容陵你他娘的是小白脸吗,你个小王八羔子,你……”

高空传来似有若无的唾骂声,不过弹指间,骂声消失,人也没了。

四位大帝极目远眺,见老友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

源族血脉的实力嘛,正常,呵呵,属实正常。

擦了把额头冷汗,四位大帝很有默契,不论如何,他们都不能重蹈青华大帝的覆辙,人活万万年,老脸实在丢不起。

紫薇大帝扛着众人压力,上前打圆场道:“呵呵!看守九幽塔本是我们职责所在,咱们有事说事,容公子还请讲些武德,莫使投机取巧的手段。”

投机取巧?你管这叫投机取巧?

分明是煽风点火,狂吹枕边风嘛。

当然,三位大帝也只敢在心里腹诽,哪有胆量说出口呢!

容陵听得毫不脸红,但他也明白,此番若不是五位大帝放水,他很难踏足此地,也带不走丹卿。

思及此,容陵面露微笑,姿态矜贵地向四人抱拳施礼。

恍惚间,四位大帝还以为又看到曾经高居上位的神君殿下。

“诸位大帝,你们也看见,我现在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羸弱多病,兴不起什么风浪。至于丹卿,幽闭高塔三年,他本性如何,我想诸位总该有自己的见解。丹卿无意引领恶煞危害四方,但他也绝不会主动伤害源族残魂。离开九幽塔后,我与他会寻一处僻静桃源,与世隔绝,从此再也不理外界纷纷攘攘。”

“好吗?阿卿。”

最后的话,容陵是对丹卿说的。

容陵神色认真,看丹卿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满满都是珍惜。

这一刻,漫天冰雪皑皑之中,几缕金色光茫,突兀地破冰而出,席卷整片大地。

那光芒如此璀璨,就像是对他们的祝愿与馈赠。

丹卿惊喜地望向周围,最后看向眼前男子。

阳光绚烂地在容陵身后绽放,仿佛铺开一双巨大翅膀,足以载着他们去追寻梦想中的生活。

“好。”丹卿用力地点头。

丹卿确信,如果他这一生还能有未来,那么这一定就是他的未来。

一间小屋,一方菜园,和喜欢的人并肩看日出日落,伴着清风明月相拥而眠,足矣。

容陵忽然就湿了眼眶。

他一直都知道,丹卿想要的世界从来都不大,曾经他坐拥一切,却给不了丹卿小小一方净土,多么庆幸,现在的他终于做得到了。

两人目目相望,眼波流转,脉脉含情,视若无人,好似一切都在不言中。

旁边,四位大帝复制粘贴般,垮着同样一张木然的脸。

面皮再厚,他们此时也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还好这时青华大帝回来了,打破了无比尴尬的气氛。

青华大帝回是回来了,人还被紫葵草藤捆绑着。

紫葵草藤受丹卿血液滋养,堪比神器,且只听命于主人,青华大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愣是没能挣脱其束缚。

小老头儿就像颗绿油油的巨型粽子,只能蹦跶着从云端跳落到地面。

当着诸位同僚的面,青华大帝想死的心都有了,他老脸涨得通红,扯着嗓子就朝丹卿怒吼,口水四溅:“你个狐狸小崽子,还不快把破藤给老朽解开!”

丹卿望向容陵,像是在征询他意见,一副“你说怎样我就怎样”的模样。

丹卿此举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青华大帝肺都气炸,他暴吼道:“操,你看他干什么?你快给老子解开。你可是源族后裔,容陵他现在修为尽废,你比他强一千倍一万倍,你还用听他命令?你怎么那么懦弱无能,你倒是奋起啊,振兴夫纲啊!让他做你的……”

丹卿被青华大帝吵得耳朵疼,迅速给自己和容陵施了个隔音术。

“他真的很烦,”丹卿面露嫌弃,“还说你坏话。”

容陵淡淡瞥一眼青华大帝,又宠溺地捏捏丹卿小巧高挺的鼻梁:“没关系,嫉妒罢了。”

丹卿似懂非懂:“他嫉妒你什么,年轻帅气?”

容陵失笑:“嗯,我修为尽失,还能靠着这副皮囊,找到像你这样又厉害又疼人的大靠山。他能不心生妒忌吗?”

真相了。

除了沉浸于骂骂咧咧的青华大帝没听清,紫薇四人竟觉得容陵讲的很有道理。

没想到,容陵从前是人生赢家,废了仙根一无是处后,还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不能比,不能比,再比下去,他们兢兢业业守塔人的心态都要崩了。

青华大帝还在那儿蹦跶怒骂,好不欢乐,容陵看得直摇头:“给他解开算了吧,小老头年老色衰,无貌又无妻,真可怜。”

丹卿乖乖听话:“是啊,难怪他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

容陵趁机吓唬丹卿:“你要是在九幽塔独自生活千年万年,说不定也会变成他这样。”

丹卿瞪圆眼睛,气得踹了容陵一脚。

容陵连忙搂住丹卿,安抚道:“你这不是已经回头是岸了么,以后千万不能再动回去的念头,否则,就算你不会变成他这副德行,我也会。”

丹卿:“……”

青华大帝:“……”

“容陵你给老子把话讲清楚,老子什么德行?”

刚摆脱紫葵草束缚,青华大帝就听到容陵诋毁他人格,是可忍孰不可忍,小老头儿怒发冲冠,指着容陵叱骂,“老子无论什么德行,都比你这个沦落到以色侍人的废物小白脸强。”

容陵倒不怎么生气,就算是小白脸,那也是丹卿的小白脸。

一瞬间,小白脸这个词都显得高级高贵起来。

容陵不在意,自有人替他鸣不平。

丹卿倏地冷下脸,紫葵草自他掌心纷涌而生,如出鞘利剑般,在青华大帝周围竖起坚不可摧的荆棘墙。

“你刚刚的话,”丹卿眼也不眨地盯着青华大帝,红唇翕合,一字一句,语气极慢,“再、说、一、遍。”

在丹卿掌控下,无数紫葵草蓄势待发,仿佛下一息,就会刺穿青华大帝胸膛,爆满他心脏肺腑,吞噬他神魂躯体。

丹卿面容冷冽没有一丝表情,那样漆黑阴寒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具死物。

觉醒源族血脉的昔日小狐狸,终究还是变得不一样了。

历经种种巨变与生离死别,丹卿变得更冷漠封闭,更无所畏惧,正因他不再在意这个世界,所以他才在九幽塔自囚三年,不愿离去。

如果说丹卿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只有容陵,只有修为尽废失去自保之力的容陵。

眸中杀意翻腾汹涌,丹卿是真的动了杀念。

区区一个青华大帝,就敢当着容陵的面大放厥词了吗?他们欺容陵再无反击之力,便肆意折辱他、凌压他吗?

丹卿突然就很生气,特别特别生气。

倘若在最后的一念之间,他没有走出九幽塔,容陵是不是后半生都会活在这样的阴暗中?

丹卿憎恨欺负容陵的人,也很气一旁优哉游哉像在看戏的容陵。

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做了凡人,从前的尊贵体面,就能抛得一干二净吗?就能变成一条没心没肺的咸鱼吗?

他们的脚都已经狠狠踩在你脸上,你怎么还能像没听到一般,不觉得很伤自尊吗?

丹卿倏地收回视线。

他怕被容陵看出他含在眼眶中的泪。

哪里又是容陵没心没肺呢!

容陵已经失去让别人闭嘴的身份与实力,虎落平阳,等着他的,只有无尽的落井下石。

但没有关系,容陵还有他,他会让所有人老老实实闭上嘴,像过去一样屈膝臣服于容陵脚下。

丹卿默默下定决心,容陵自是一无所知。

无端被丹卿白了一眼,容陵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丹卿方才好像确实瞪了他一眼,为什么?

容陵摸摸鼻尖,凑到丹卿身旁,朝他讨好一笑,丹卿却垂着眸,不看容陵,也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容陵再了解丹卿,此时也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呸,你们这对天杀的臭情侣,一个只会谄媚献殷勤,一个唯命是从粑耳朵,哈哈哈,绝配,堪称绝配啊!有本事你们搞死我啊?一日搞不死我,我就喊他以色侍人的废物小白脸,小白脸,小白脸……”

青华大帝越骂越兴奋,其余四位大帝捂住眼,不忍直视。

丹卿本就怀恨在心,偏青华大帝一再挑衅。

“废物”“小白脸”这两个词,丹卿听一次,怒火便飙升一次。

眼瞳蓦地染上一缕血色,丹卿冷冷望着青华大帝,衣袂无风自动,周身气势迸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话落,青华大帝周围的紫葵草更近一步,离脸颊只余方寸之距。

那些密密麻麻竖起的尖刺,随时都能扼住青华大帝咽喉,要了他的命。

“丹卿。”容陵蓦地出声提醒。

丹卿一怔,眸中猩红浅淡几分,他扭头看向容陵,红唇轻抿,竟也能看出几分委屈。

容陵何尝不知,丹卿想替他出气,丹卿只是看不得旁人用言语辱没他。

但青华大帝不能死。

“我都明白,”容陵握住丹卿的手,温柔安抚,“但我没关系,不是毫无芥蒂的那种没关系,而是不重要的没关系。他们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你才是最重要的,懂吗?”

丹卿懂,所以他可以退让一步。

“我不杀你,”丹卿视若无物般睨了眼青华大帝,固执道,“但你必须向容陵下跪道歉。”

“……”

众人齐齐沉默。

容陵也为丹卿的霸气发言深感震惊。

“你做梦!”青华大帝气疯了,他面色青白交加,仿佛受了奇耻大辱,“老朽就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下跪。有本事直接来战!”

“和我打,你配吗?”丹卿眸露凶戾,“你今日不跪也得给我跪,跪!”

丹卿猛一拂袖,苍茫天地陡然陷入暗沉,飓风拔地而起,翻涌凝结成一股巨力,它们在丹卿驱使下,同时向青华大帝的脊背、腰身和双膝施压,逼他匍匐下跪。

青华大帝连忙运力抵抗,一张老脸几乎憋成猪肝色。

青华大帝很强,但对上身负源族血脉的丹卿,便犹如蚍蜉撼树。

很快,他嘴角、鼻腔同时溢出殷红的血流。

“你跪还是不跪?”迎着漫天风雪,丹卿青衫翻飞,面容冷峻似死神莅临。

“不、不跪。”青华大帝冷汗如瀑,他牙都快咬碎,愣是强撑着,不肯让双膝触碰雪地。

一位神帝的尊严,不容亵渎。

今日就算青华大帝爆体而亡,也绝不会被人强按着头下跪。

紫薇大帝四人见势不妙,合力出手,可他们的攻击,竟被丹卿不费吹灰之力地全部拦下。

“跪!”丹卿眼瞳越来越红,此刻的他,就像是个被执念裹挟的灭世魔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跪,你到底跪不跪……”

“丹卿,住手。”容陵逆着风,面无血色地冲进雪暴之中。

丹卿周身风雪弥漫,空中每一片飞舞的雪花,似乎都能将人拦腰斩断,所幸它们还识得容陵,容陵一路奔行,风雪纷纷避让,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

容陵冲上前直接抱住丹卿,竭尽全力地紧紧拥住。

他用手轻轻拍打丹卿脊背,耐心地哄:“阿卿,算了,算了好不好?我并不想让他给我下跪。”

听到容陵的声音,丹卿缓缓回过神。

但他仍未卸下对青华大帝的全方位压迫。

“为什么?”丹卿不理解,他不服气地看着容陵,冷冽无情的眸子里,盛着只有容陵能读懂的单纯与澄净,“是他先欺负你,我得保护你。”

“你说过,只有我保护你了。”

容陵一愣,忽然泪流不止。

原来他说过的话,丹卿虽未回应,却深深记在心底。

不仅如此,丹卿也心疼他失去一切,心疼他沦为废人,所以丹卿自愿做他手中的剑,替他震慑或斩尽所有瞧不起他欺辱他的人。

可这些话,只是容陵“骗”他离开九幽塔的说辞啊。

这个傻瓜当真了,还当的很真。

喉口烧灼,容陵用力吞下哽咽,他眼角仍闪烁着泪光,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得颤抖难抑。

“阿卿,谢谢你保护我,但这种程度的欺负,哪里值得动气,也不值得脏了你我的手,对不对?”

见丹卿态度有所松动,容陵又耐心地哄,“够了,真的够了,你看那小老头儿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颤,是不是蠢极?我觉得很解气,已然解气了。”

青华大帝:“……”

是不是欺负他现在命悬一线无力回怼?

丹卿被容陵说动,他本就是一只爱好和平的小狐狸,喜躺平,厌恶争斗。

觉醒源族血脉以来,丹卿并未完全掌控这份足以灭世的实力,三年以来,这是丹卿第一次情绪失控,令他失控的人,是青华大帝,究其根本原因,则是容陵。

收回全身威势,丹卿恢复理智。

想起刚刚的所作所为,丹卿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那一刻,丹卿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要让欺辱容陵的人付出代价,无论是谁”,为达到目的,哪怕杀人,他也在所不惜。

若非容陵及时阻拦,或许他……

丹卿手心一片冰凉。

“阿卿,”容陵牵起丹卿冰冷的手,温柔地搓热,然后抬头,眉眼流淌着意气风发的笑意,“冲冠一怒为红颜,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丹卿思绪被骤然打断。

冲冠一怒为红颜?

是的吧?

丹卿歪着脑袋,认真盯着容陵打量。

无论怎么看,容陵的姿色都称得上一句绝世红颜。

他这样好的样貌,真到凡尘,说不定人间帝王都会怦然心动,想要占为己有呢!

没点灭世的实力傍身,恐怕还真护不住容陵这个“红颜”。

“在想什么?怎么忽然这样笑!”容陵放开丹卿右手,又执起他左手,捂在掌心暖热。

丹卿摇摇头,没好意思告诉容陵他的脑补。

容陵也不追问,只宠溺地笑笑。

另一边,四位大帝正在替青华大帝疗伤。

淡白仙雾缭绕,很快,青华大帝煞白的面色恢复红润。

丹卿冷眼看着,他没有一定要置青华大帝于死地,可这个骂容陵的小老头,丹卿确实不待见。

“我们不走吗?”丹卿挽住容陵胳膊,小声道,“反正他们也拦不住我。”

“好,我们现在就走。”

丢下五位大帝,容陵牵着丹卿的手,转身朝相反方向跋涉离去。

白雪茫茫,他们相携的背影向着金光盛处,越走越远,最后化作小小的墨点,再也看不见……

四下俱寂。

青华大帝突然睁开幽邃的眸,从雪地爬起来。

“你刚刚在试探丹卿?”紫薇大帝露出玩味的表情,“你很满意他的反应,所以放他们离开?”

五位大帝当中,数青华大帝资历最老,心思最深。

“什么?试探?”另三位大帝目瞪口呆,游离于状况之外。

青华大帝轻笑一声,不急不躁道:“谈不上满意与否,只是更加确定两件事。”

“哪两件?”

青华大帝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笑意收敛:“身负源族血脉的丹卿,确实危险,是个随时都能引发动乱的不安定分子。”

“既然如此,难道不更应该把他抓回来?”

一直没说话的紫薇大帝解释道:“若他执意要走,九幽塔不一定关得住。”

青华大帝与紫薇大帝对视一眼,又默契十足地各自移开。

九幽塔关不住,这不有人制得住么。

或许,容陵舍弃仙根神骨,丢却尊贵体面,才是真正的以一人之力,许苍生太平无恙。

“倒是可惜容陵一身本事。”青华大帝似是惋惜,“他本该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天帝,这么多年,很难见到像他那样合适的人。”

容陵的合适,并非只是浅显的修为有多高深,治理九重天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更深层次的契合。

容陵出身尊贵,年少张狂叛逆,后历经长兄陨落之痛,摇身一变,方成为栖梧宫长袖善舞的太子殿下。

他温文尔雅,德才兼备,看似宽容好脾性,底色却仍带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冷。诸位仙神亲近他,但也敬惧他。

在遇到丹卿以前,容陵就已经具备极其完整的人格,这种完整由无数磨砺造就而成,无懈可击,无缝插针。所以容陵一直能严格把控他的人生,该添些什么,该舍弃什么,他的行为总跟他思维一样清醒。

容陵从不屑于万民爱戴,他只是需要诸神景仰。

转动着九重天太子一生的齿轮,一直都在容陵自己的操控下徐徐前进。

偏偏意外还是降临,命运终究还是出现不可控因素。

然后,容陵一眼能望见头的人生彻底崩塌摧毁。

废墟中再建立的,那是新的人生,新的容陵。

冰原无边无际。

五位大帝在冷风中站成一排。

“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商量一下,怎么向各界交待?”

放走源族后人,哪怕情有可原,那些顽固的反对派也能一人一口唾沫,将他们淹死。

“不慌,”崇恩大帝背着手,面露微笑,老神在在道,“我刚才特意卜了一挂,此事有转机。”

“什么转机?”

“等着瞧吧。”

崇恩大帝一脸高深莫测,实则心底也慌,卦象是有转机,但具体什么转机,他也不知啊!

于是五位大帝从傻傻干杵着,变成傻傻地东张西望。

北风呼啦啦地吹,雪花无声地飘,一如既往的冷清孤寂。

无事发生。

半晌,遥远的灰蒙蒙天际,终于开始出现异动。

仿佛有一只手,凭空撕开幕布,天空碎裂出缝隙,湛蓝海水倒灌而入,很快,整片天空竟被汪洋大海覆没。

粼粼波光在头顶掠动,无边无际,何其壮阔震撼。

就在这时,骑着银龙的妙龄女子破海而出,浪花四溅,阳光金子般将她笼罩,如神祇降临人间。

银龙几个甩尾,便光速载着粉衣女子落到五帝身前。

与此同时,天空异象逐渐消失,恢复如初。

一人一龙正是顺利破开结界的容婵和敖幽。

容婵祭出熠熠生辉的心剑,美目圆瞪,威风凛凛,潇洒勇猛,所向披靡,就像去拯救王子的公主。

她声音洪亮道:“想必本公主来的正是时候,你们休要伤害我二兄与丹卿,若执意找他们麻烦,先看本公主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说罢,心剑嗡嗡鸣响,散出逼人威势。

一旁,银龙敖幽化作人形,手里捏着颗留影珠,不情不愿地替容婵记录这“光辉一刻”。

“我二哥呢?丹卿呢?”容婵余光矜持地扫一眼敖幽,还记着“留影中”呢,她始终绷着姿态,以免“人生最炸裂的高光”被大打折扣。

五帝一言难尽。

他们很想告诉这位小公主,两位当事人走得影子都看不见了。

您这迟到的够久的,再晚点儿,黄花菜摸约都得凉透咯。

想是这么想,说不能这么说。紫薇大帝冷哼道:“他们刚逃,我等正要前去抓获,公主若妄图阻拦,休怪我等铁面无私。”

“打就打,”容婵这几年什么都怕,就不怕打架,“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五帝:……

好大口气!

容婵可以狂傲,他们哪儿敢得罪失踪归来的娇贵公主?崇恩大帝怕另几个没轻没重,赶紧上前,温和一笑:“就由老朽先向公主讨教一二吧。”

“来。”

容婵行事豪爽,话落,竟已化作光影扑向崇恩大帝。

一片片透明灵力随容婵翻飞,迅速在二人四周形成战界屏障。

界内,容婵手中心剑扩大数倍,一剑锤下,冰地仿佛都在震颤。

四位大帝皆是一惊,他们印象中的小公主粉嫩可爱,很是娇弱,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凶残?

战界刀光剑影,硝烟弥漫。

崇恩大帝领先不过片刻,便被容婵压着追打,他身影在战界中东躲西闪,狼狈至极。

四位大帝看得瞠目结舌,心道,崇恩未免太过敬业,就算他成心拖延时间,故意让着公主,也不必做到这等地步吧?

很快,崇恩大帝被击败,紫薇大帝上前时,还轻拍一下崇恩的肩,神色复杂:“崇恩呐,你……你可真是……唉……”

摇摇头,顾自走入战界。

话未说完,意思却明晃晃摆在他脸上。

崇恩大帝冷笑,也不说话,一双眼睛看透世态炎凉般,静静注视战界。

然后,不负崇恩期望,紫薇大帝被容婵的拳打脚踢踹出战界。

再然后,五帝都被打得节节败退。

容婵持剑抱臂而立,傲视苍茫冰原:“还有谁?”

五帝备受打击,心如死灰,既颓废,又震惊。

容婵嘴角轻翘,留下一句非常狂霸拽的话:“从今日起,容陵和丹卿的爱情,由本公主守护,想拆散他们,得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过本公主这一关!”

潇洒回头,容婵朝敖幽勾勾手指,春风得意:“小银龙,咱们走。”

敖幽:“……”

敖幽忍了忍,决定私下再找容婵算“小银龙”这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