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北海气候寒冷, 常年飘雪浮冰。
丹卿皮肤薄而透,哪怕有内力御寒,脸颊还是被风刮得红扑扑的。
“哈哈哈丹卿, 你的脸,像猴子屁股似的。”
“会不会讲话啊你!”丹卿有意敲打崖松的脑袋,却被他灵巧避开。
“像红霞, 像苹果, 像水蜜桃尖尖!这总行了吧!”
到底少年心性, 未失童真童趣。
崖松奔跑在雪地, 忽而弯腰,揉出一个雪球,精准投掷到丹卿身上。
圆滚滚的雪团一砸便碎,丹卿以牙还牙, 也朝崖松扔了个更大的。
笑声中,姬雪年很快加入战局,这俩平时待丹卿都挺温和,对彼此却从不手软,原本属性温馨的一场打雪仗,到最后, 竟演变成二人的试剑较量。
雪花纷纷扬扬。
丹卿索性站在浮冰上, 看两人舞刀弄枪, 大战三百回合。
……
时隔一年有余, 顾明昼再次看见丹卿, 便是这样一幅灵动的场景。
他孤身立在冰上, 一袭单薄素衣,肩上披着件云纹斗篷,柔软狐毛与漫天的雪绒, 几乎糅合成一体。
雪光最是映衬丹卿,他眉眼洇出的苍苍天色,以及嘴角弯起的恬静弧度,都美好得恰如其分。
雪势忽然大了。
丹卿似有所感地回过头。
隔着密密匝匝的落雪,丹卿突然看到一张久违的熟悉面庞。
顾明昼似乎已经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他双肩缀满积雪,白绒绒一片,有种莫名的俏皮与可爱。
眸中愕然一闪而逝,丹卿很快弯起眉眼,他发自真心地笑道:“明昼将军,好久不见。”
顾明昼看丹卿几乎看成痴,许久,他艰涩地动了动唇,却没能道出只言片语。
丹卿主动的一句好久不见,成功化解他们过去的种种尴尬,也勾起顾明昼无止尽的心酸与唏嘘。
再见,丹卿仍是他记忆之中的丹卿。
斯人如故,他却再也不是当初的战神顾明昼了。
“你,最近过得好吗?”顾明昼像是唯恐惊扰到丹卿,口吻极轻地问。
丹卿闻言微愣,笑容逐渐从他面颊褪去,丹卿抿着唇,诚实地摇了摇头:“阿婵失踪了,谁都找不到她,我也很担心她。”
“阿婵自有天帝天后替她操心,你不必太过担忧。”
不知为何,顾明昼说这句话时,丹卿总觉得他举止怪怪的,有股难以言明的别扭和生硬。
从前,他对阿婵,分明也是百般宠溺纵容的,如今为何……
“那你呢,你过得好不好?”
“我?”顾明昼眉梢扬起,随即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丹卿,我们不如边走边说吧。”
丹卿望了眼战得“难分难舍”的崖松姬雪年,点点头,同顾明昼沿着海岸缓步慢行。
他们这般速度,统共也走不出多远,不会远离崖松他们的视线。
“阿婵说,你养好伤后,便离开了九重天。你去了哪儿?我最后一次见你时,你心情……似乎很不好的样子。”
丹卿说得小心翼翼,并时刻留意顾明昼的面部表情,以便及时收口。
顾明昼能察觉到丹卿话里的关切谨慎,倍感温暖的同时,顾明昼的心情,又很复杂矛盾。
他已与魔主浮屠达成协议。
以他昔日战神的身份,很容易接近并带走丹卿。
崖松等人,必不会对他有所防备。
只需他们短短一瞬的失神,他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丹卿转移到别处。
“丹卿,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蓦然止步,顾明昼没有看丹卿,而是望向宽广辽阔的茫茫雪海,他漆黑的瞳孔中,能捕捉到崖松二人小小的飞影,“丹卿,倘若没有容陵,你和我,会有在一起的可能吗?”
“我、我不知道。”
丹卿先是怔住,尔后垂下眸,细细思量着补充道,“遇见他后,我方懂得,对战神大人你,我唯有满腔感激祝好之意。”
丹卿言尽于此。
尽管婉转,顾明昼却听懂了。
若丹卿明白爱为何物,他便不会与他相伴。
若丹卿仍旧糊里糊涂懵懂无知,他兴许愿意与他结为道侣。
两种答案,顾明昼都不满意。
其实顾明昼一直是个要强自负的人,这辈子,他最最畏惧排斥的对手,唯有容陵。
偏偏天意弄人,一次又一次的,让他惨败于容陵手下。
顾明昼太想赢过容陵,哪怕一次也好。
后来,再加上顾氏满门的仇恨,以及容渊的蓄意欺瞒和赶尽杀绝,都促使顾明昼终于下定了决心。
“丹卿,”顾明昼深深凝视着面前的丹卿,语气忽然染上几分哀伤,“你别怪我,好不好?”
话落,顾明昼的神色,陡然在这一瞬间变得陌生至极。
丹卿曾上过李璘假扮容婵的当,危机意识有所增强,但他的防备在蓄谋已久的顾明昼面前,显然不够看。
眼前一黑,丹卿彻底失去知觉前,苦涩地想,还是他太弱了。
为何他总是那般的弱?为何他的根骨天赋如此之差?
若有选择,来生,丹卿想当一个强者。
一个再不必任人虏来掠去,一个剑气惊鸿、素手可斩青天的大强者!
雪花仍簌簌飘落于天地间。
只是前一刻站在原地的两人,却已悄然失去踪影。
……
黑暗无限蔓延。
不知沉睡多久,丹卿逐渐生出几分迷迷糊糊的意识。
他似乎被转移到一片极寒之地。
那是一种能侵入骨髓的寒冷,并非只是气候温度所带来的凉意。
有双眼睛,好似守在他身侧,自始至终盯着他,像是粘稠的毒液,怎么甩都甩不掉。
该怎么形容这种目光呢,仿佛满是探究,以及贪婪珍视,还有许许多多丹卿读不透的复杂情绪。
丹卿被盯得毛骨悚然,却又躲无可躲。
他害怕,也恐慌。
潜意识里,便觉得凶险可怖至极。
“他身体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
“我能闻到他血液中蕴含的源族神息,却极淡,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之力,仿佛被什么压制着,难以施展。”
“可有法子解开禁锢?”
“人都抢回来了,还愁没有解决之策吗?”
“你动作最好快点,青丘那只老狐狸都快杀疯了,短短十多日,魔域竟已丢炎京、上饶两大领土。”
“区区弹丸之地,有何要紧?待你我踏平九重天,整片天地都可以跟你改姓屠。”
这里莫非是魔域。
难道他被魔域抓走了吗?
丹卿偶尔能听到谈话声,其中一人,显而易见,是魔主屠浮,那另外一人呢,他又是谁?
还有什么源族神息,什么天赋之力,好生耳熟,丹卿总觉得,他仿佛在何处听说过源族。
最后的最后,丹卿莫名有点想哭,宴祈来救他了么?
他带领青丘,与魔域开战了吗?
为何他竟能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震惊意外的同时,丹卿又好生感动,也好生担忧。
丹卿的意识,并非时刻清醒。
他能感觉到,有人正在研究他。
他就像一只不能动弹的小白鼠,任由那人肆意拨弄,任由他随随便便侵入他识海内府……
大抵又过去好几天。
谈话声再度在丹卿耳边响起。
“若我没猜错,此结印禁锢应是源族的封谙诀。”
“怎么破解?”
“我只能给他提供解印之法,具体步骤,须由他亲自来破,稍后我将他唤醒吧,待我细细与他描述源族的由来、兴盛与灭亡,我想他定会有所触动,然后与我同仇敌忾,共御仙界。”
短暂缄默后,猝然响起的,是魔主屠浮的讥诮声。
“你笑什么?”那粗哑嗓音勃然大怒。
“我笑你愚不可及异想天开,他在青丘长大,曾司职于九重天,更与太子容陵有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你与他素昧平生,源族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他并没有继承源族的记忆与仇恨,又如何与你肩并肩站在同一阵线?”
“可他……是源族人,是我们源族唯一的后人。”
“呵,他的身上,分明也有另一半青丘血脉。”
“……”
这明摆着是一场不欢而散的交谈。
屠浮走后,丹卿觉得,那人似乎又死死盯住了他。
他冰冷的手指,缓缓划过丹卿眉眼,最终停留于眉心。
“你的身上,究竟藏有多少秘密?为何在你眉眼间,竟能让我寻觅到一丝熟悉的故人之感?你知道么!每每看到你,我就抑制不住地激动喜悦。在这个世界,与我最最亲近的人,便是你,所以,你永远都不能背叛我,懂么!”
紧接着,丹卿脖颈一阵刺痛。
再然后,丹卿发现,他能动了,手指微微颤栗数下,丹卿试探地睁开双眼。
此时此刻,守在他身旁的,是人,却又不像人。
他只有一副半透明的身躯,五官如同掩藏于迷雾中,如何都看不真切。
“你醒了?”源族残魂努力露出一抹和善的笑容。
“……”
丹卿畏惧他,却又隐隐约约知道,他对他,暂时没有恶意。
他有的,只是掌控欲,铺天盖地的,不许他忤逆的掌控欲。
“好孩子,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要你乖,我就是这世上最爱你最疼你的人。”
“……”
丹卿艰难地从榻上坐起来,这里黑黢黢的,窗外血月如勾,星子亦像一双双勾魂摄魄的祟眼。
此处确实是魔域无疑。
丹卿从没想过逃,他的实力究竟有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
“你到底是谁?”丹卿默默往后退一点,他决定先装乖卖巧,弄清楚事情状况,“昏睡中,我听到你和别人说话,依稀有听到源族,源族是什么?”
“源族是你,源族是我,我们就是真正的源族人!”
“可我听不明白。”丹卿歪着脑袋,眼神懵懂又清澈,任谁看了都不会心生怀疑。
“别着急,容我慢慢地、慢慢地说与你听。”源族残魂坐到塌边,他那张混沌模糊的脸上,竟在此时,生出几许违和又滑稽的慈爱,“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相隔现在,大抵已有好几个万万年吧。那时并没有低劣不堪的仙、妖、魔,甚至是人类。彼时,我们伟大博爱的源族人,才是天地唯一共主,我们与天同生,与地同寿,部分源族人,甚至还拥有主宰万灵万物的天赋力量……”
一旦追溯过往,源族残魂便换了个人。
他时而平静,时而微笑,又时而愤怒抓狂、歇斯底里。
终于,还是讲到了源族的灭亡之战。
他透明的身躯几乎化作火焰,熊熊燃烧着,猩红眼瞳蓄满永无止境的恨意。
“屠戮全族之恨,恩将仇报之耻,还有归墟数不尽的亡灵鬼混,都在等着我们为他们复仇,待踏平九重天之日,我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要生食他们的肉,啃噬他们的骨……”
无论源族残魂如何激动澎湃,丹卿始终微垂着头。
他看似冷静自持,心内却波涛汹涌,久久无法平静。
理智告诉丹卿,不可轻信任何人。
然而丹卿莫名觉得,他说的那些,或许都是真的。
丹卿同情源族,也心疼源族,他也怨恨那些不仁不义的卑鄙小人。
但丹卿真的没有办法,把他自己当成源族人。
他是丹卿,小狐狸丹卿啊。
他有父亲,有朋友,他在这个熟悉的世界里长大,他也曾遇见过很多善良的仙妖魔,所以他怎能举起刀扛起剑,去与他喜欢在乎的人兵戎相见?
“你也说,已经过去好些个万万年。”等源族残魂稍微恢复平静,丹卿强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试探着规劝道,“那些害你们的恶人都陨落了,常言祸不及子孙,你……”
“闭嘴!”
源族残魂猛然暴喝。
他恶狠狠瞪着丹卿,哪还有先前的半分慈爱与容忍,源族残魂几乎用看死人的眼神,牢牢攫住丹卿,一个字一个字,单独从嘴里往外蹦,“你、在、替、他、们、说、话?”
“我的意思是……”丹卿几乎有点喘不上来气,“你、你势单力薄,如何与他们抗衡?”
“这不还有你么!”
“我不行的,我天生根骨奇差,否则又怎会轻易便被你们虏来?”
施施然一笑,源族残魂转身离去,幽闭空间内,唯有他粗粝的嗓音不停回旋:“莫担心,我这就去寻找所需药材,待解开你身上的封印,你便可觉醒源族之力,大杀四方、天下无敌。”
……
魔域无极殿外。
顾明昼就像一座冰雕的门神,久久不动。
哪怕叛离九重天,将丹卿带回魔域,魔主屠浮仍旧并不十分信任他,屠浮甚至没有告诉他,无极殿里住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自那日起,顾明昼也再没见过丹卿。
若非容陵叮嘱他的那些话,犹在耳畔回响。顾明昼几乎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
夜色凄迷,鸦声漫天。
顾明昼心里一团乱麻,他只能一遍遍地,不停告诉自己。
丹卿不会有事。
小不忍则乱大谋。
容陵苦心经营这一切,又岂会送丹卿去死?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等,等一切水落石出,等一切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