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巨大绞刑架近在眼前, 诡异的是,无论丹卿如何前进,他与容婵始终保持着同等距离。
容婵似乎也看不见他。
在触不可及的那片天地里, 一轮猩红月亮不断膨胀扩大。
白骨垒成的飞禽走兽,受到月亮影响,它们像魔化的傀儡, 不断朝容婵展开猛烈攻击。
渐渐, 圆盘大的月亮几乎占据半边天, 像是要轰然炸裂。
丹卿捻了许多仙诀, 施了无数术法,毫无作用。
容婵身后的月亮越来越大、血色愈来愈深,她衣袂裙摆仿佛都要烧起来。
丹卿御剑疾行,他脑中空茫, 心中仅有一个念头,破开此境,把容婵解救出来。
无边无际的墨色里,丹卿渺小如沧海一粟,稍不留意,便要在重重魍魉中遗失他飞驰的身影。
丹卿精神力前所未有的集中, 他盯着那轮血月, 双瞳几乎染成赤红色。
如果能抓住容婵飞舞的那片衣角就好了, 丹卿下意识伸出右手, 瞬息间, 天地翻转盘旋, 有一股难以描绘的力量汇聚在丹卿指尖,他似乎触摸到了容婵柔软湿润的裙边。
很快,丹卿被无形的屏障弹了回去。但他指尖, 竟真的有血。
他甚至还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这是否说明,他刚刚碰到了容婵?
丹卿猛地闭上眼,再度寻找适才的感觉。
终于,在月亮即将炸裂的刹那,丹卿实实在在攥住了容婵的手,在浩大的气流波动里,丹卿紧紧握着容婵的手,不肯松懈。无数火花碎片里,两人不断下沉。
尽管意识模糊,丹卿仍清醒地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静静地、冷冷地,像是无穷无尽的深渊。
他们跌落在潮湿的地面。
一缕缕黑气飞快从地底渗出,如蜘蛛网般缠住容婵纤弱的身躯,却在触及到丹卿握着容婵手腕的指尖时,倏然退离。
从踏入弑神之地的第一步起,容陵便察觉有异,这与他以前来过的弑神之地,很有些不同。
苍凉天幕下,那些白骨兽或静静定在地面,或一动不动地栖息在枯树上,并无攻击意识。
很快,容陵在北边小山坡找到了丹卿和容婵。
两人平躺在开满小碎花的草地上,俱已昏迷。
如此荒僻的疮痍之地,居然长出生机盎然的花,委实诡谲可怖。
容陵匆匆检查两人情况,容婵伤势重,幸无性命之忧。
丹卿则……
容陵动作顿了顿,这个瞬间,容陵莫名有种古怪的危机感。
他仿佛是一个被锁定的攻击目标,倘若他伤害丹卿分毫,便有数不清的麻烦接踵而来。
此时此刻,弑神之地不再凶煞危险,反而像一个忠诚护主的守卫。
指腹轻搭丹卿手腕,容陵蹙眉,丹卿体内气息十分杂乱,识海如滚滚骇浪翻涌。
在他丹田最深处,有一股极陌生的力量,正试探着冲破束缚,与这片天地相互连接、融合。
容陵不敢小觑这股力量,他几乎祭出全部内力,强行一击,直接掐断丹卿与弑神之地的感应。
受修为反冲,容陵喉口甘甜,咳出大滩鲜血,胡乱擦去嘴角血迹,容陵最后看了眼这片寂静深沉的土地,匆匆将丹卿容婵带离此地。
**
丹卿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却又什么都握不住,也记不得。
不远处窗下,立着一道模糊的银蓝背影,那背影清隽挺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苍穹之下的皎皎月光。
是战神顾明昼么?
不对,应该是容陵。
“醒了?!”察觉到丹卿的醒来,那道模糊身影转过身,朝床榻逼近,速度极快。
直至熟悉且俊美的轮廓在他眼瞳变得清晰,丹卿才确定,是容陵没错。
迟钝地扫了眼周围,丹卿弯了弯唇,朝容陵伸出手。他记忆似乎还停留在他们分别的夜晚,因为那个雪夜过于美好,所以他看向容陵的眼里,满是信赖和依恋。
容陵微愣,随即紧紧握住丹卿的手,他握得过于用力,丹卿“嘶”了声,眉眼流露出淡淡不满。
容陵立即松手,懊恼道:“很痛么?“
“还好。”
其实确实挺疼的,但这应该是容陵担心他的表现吧!
丹卿心里的甜压过了痛,他赧然地抬起眉眼,当视线触及容陵憔悴的面色时,他目光一凝:“你看起来好疲惫,是魔族和归墟的问题还没处理好吗?”
容陵静静看着丹卿,口吻听不出丝毫端倪:“弑神之地发生的事,你是不是全不记得了。”
弑神之地?短暂诧异后,许多画面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丹卿心头一惊,急忙问:“容婵公主呢!她还好吗?”
“她没事。”
“那就好。”
“我昏睡多久了?”
“半年。”
丹卿猛地坐起来,一双眼睛瞪得圆又大:“等等,你说我昏睡了多久?”
容陵忍俊不禁:“半年其实也不算太长。”
对神仙来说,半年也就几个弹指间,可丹卿还是难以置信。
他犹豫地看了眼容陵,神色颇有些闪躲:“是你进弑神之地救了我们?那……你进来时,我受伤了吗?”
容陵神色如常:“你不受伤,怎会昏睡那么久!容婵不过三日就醒了。”
丹卿松了口气,瞬间又恢复成无忧无虑的闲散模样,他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没心没肺道:“劳殿下费心,现下我已无碍,你可以去忙你的事了。”语罢,嘴角露出一抹还算矜持的笑意。
月色如婉约的纱雾,悄然在屋内蔓延而来。
这么温柔的夜晚,容陵眼神清冷,无端生出些恼意。
“你是真心想让我走?!”容陵眼角向下耷拉,语气似自嘲,也似委屈。
“嗯?嗯。”丹卿先是疑惑,然后确定地点点头,他让容陵离开,是不愿他为他耽误正事,难道这不算深明大义吗?不该被称赞一句懂事体贴吗?
容陵扯了扯唇,他眼神是如此深邃,涌动着丹卿难以理解的波光:“这半年,于别的神仙来说,确实不过须臾,但你昏睡这些天,我是真的度日如年。你可知,等你醒来的日子,每时每刻,我都备受煎熬。”
丹卿心口一烫,越是羞赧,他好像就越是控制不住这张嘴:“殿下怎的突然如此感伤肉麻!这实在很不像你的风格。”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风格?你伤了痛了,我是不是应该心无波澜,然后将你抛到九霄云外?”容陵隐忍地望向别处,眼中似有失望,“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我没有。”丹卿弱弱地回。
丹卿自然明白是他说错了话。
假如他和容陵互换身份,昏睡半年的是容陵,他指不定更加慌乱无措。
所以,他刚刚不该佯装淡然,也不该那么懂事对吗?
悄悄偷瞄了眼容陵,丹卿很有些心虚内疚,他主动抬起手,伸向容陵,像是一只蓄意讨主人欢心的猫咪:“殿下,你能不能,过来一下下?”
月光洒在他纤细指骨,有种即将破碎的脆弱感,尤其是他可怜的眼神,仿佛被遗弃在暴雨天里的湿淋淋小动物。
容陵不忍晾着他,只能没有底线的妥协。
等容陵走近,丹卿克制住溢出来的羞耻感,轻轻拥住容陵,丹卿把头埋入他温暖胸膛,还故意蹭了蹭,低声哄道,“我错了,是我不该说那话,倘若殿下不急着处理仙务,今晚就留下来吧!”
温软在怀,难免心猿意马……
容陵深深吸了口气,他低下头,滚烫呼吸几乎喷在丹卿额头,嗓音也不自觉染上几分微哑:“留下来做什么?”
丹卿他浑然不觉话中暧昧之意:“睡一觉吧。”
容陵:……
不等容陵旖旎思绪扩散,丹卿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主要是他抱着的这具身躯,反应实在是太大,想忽视都难。
“不,我的意思是……”丹卿脸颊胀红,他仓惶把人推开,结结巴巴道,“你看起来太、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我把床让给你,不是要跟你同床共枕的意思。”
无论丹卿怎么解释,气氛还是无法抑制地粘腻起来。
丹卿又悔又窘,他都不敢去看容陵的眼神,甚至还有些迁怒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容陵,于是小声埋怨道:“殿下,我刚醒!你怎么能那样曲解我的意思呢!“
容陵沉默两息,实事求是道:“没曲解。”
“你没有吗?!”丹卿不服气地质问道。
容陵面不改色,一派坦然:“至少精神层面没有曲解。”
丹卿:“……”
容陵留了小半夜,等容婵匆匆赶来,他才动身离开。
藏锋阁细雪纷纷,走出百米远,容陵蓦地在一株银杏树下驻足回首。
小小房间散发着光亮,容陵默默望着,原先舒展的眉眼,此时尽是凛然肃穆。
今夜应对丹卿时,容陵不想露出丝毫破绽。
但有些事情,他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
危机重重的弑神之地,为何唯独对丹卿手下留情,他体内压制的神秘力量,又究竟是什么?
既然丹卿已经苏醒,或许,他也该去寻找背后隐藏的答案。
没有容陵的厢房,丹卿与容婵大眼瞪小眼,气氛很是局促。
丹卿努力寻找话题:“公主喝茶吗?”
容婵把玩着手绢,挺难为情的样子:“不想喝,你要喝茶吗?”
丹卿也摇头。
容婵举一反三:“那你吃糕饼甜果吗?”
丹卿囧道:“吃一点吧。”
容婵生出些兴致:“今年蟠桃特别甜,我特地给你留……”话语戛然而止,容婵摸了摸鼻尖,很是尴尬,“那个,我忘记把蟠桃给你带过来了。我稍后让莲歌上九重天取。”
“公主不用这么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
“公主坐吧。”
“你坐你坐……”
一番虚伪客套后,丹卿容婵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绝望,尔后忍不住相视一笑。
所谓一笑抿恩仇,大抵就是如此了。
收拾好扭捏的心情,容婵大大方方道:“丹卿仙人,你舍命救我,我该跟你说声谢谢。”
丹卿回笑道:“可惜小仙有心无力,是殿下救了我们。”
“如果没有你拖延时间,在二哥赶到前,我就已经出事了。”
“所幸我们都平安。”
容婵点点头,提到容陵,她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些不痛快:“我承认是我不自量力,祸害自己也拖累了你。可论起缘由,还不是容陵他欺人太甚,我……”说到激动处,容婵险些拍案而起。念及丹卿的身体状况,容婵隐忍地摆了摆手,蔫蔫道,“算了算了,不提也罢,反正你们不会明白我心情。”
丹卿小心翼翼问:“公主指的是……禁言术?”
此时若换作旁人再提及这事,容婵定要大发雷霆,可谁叫对方是救了自己的丹卿呢,她屈辱地点点头,决定忍下这份黑历史。
丹卿清咳一声:“其实我明白公主的心情,或者说,感同身受。”
“你怎会明白?!”容婵提高音量,但她毕竟不是蠢笨之人,思及什么,她蓦地瞪圆杏眸,不可置信道,“你该不会也经历过吧!是我二哥干的?”
苦涩颔首,丹卿压根不愿再回忆那段过去。
容婵顿时对丹卿生出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感:“你被他禁言了多久?”
丹卿掰着手指数了数:“整月有余吧。”
“那你岂不是比我更惨!你难道就没反抗吗?”容婵气鼓鼓地瞪着丹卿,那嫌弃的眼神,如同在看废物包子。
“我曾试图逃走,又被捉了回来。”
“……”
“唉!我二哥确实强大又凶残,你我都不是他对手。”容婵卑微叹气,她没底气怂恿丹卿造反,只能表示同情,“被他看上,你真是命苦。”
“也没那么……命苦吧?!”温柔起来的容陵,还是很让人没有抵抗力的。
容婵用“你太天真”的眼神看丹卿:“他如此霸道野蛮,你不命苦谁命苦?他明知你们前路渺茫,还硬拉着你去淌浑水,天族太子哪里是那么好当的,我实话告诉你,狗男人就是狗男人,无论他现在的话说得有多动听、誓言有多笃定,真到了抉择的那一刻,他不一定选你。自然,这不是因为你分量不够轻,而是天秤的另一端太重了的缘故。“
丹卿思维完全没跟着容婵走,他眨了眨眼,抿唇轻笑道:“公主先前怨我蓄意引诱太子,今日怎么又像是在怪殿下欺辱我?”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容婵掩饰性地咳嗽两声,正色道,“我那会儿气急攻心,难免有失偏颇。回头想想,你虽容色俱佳,但要引诱我二哥,实在是太嫩了些,你和他那种老油条过招,指不定谁诱惑谁呢!”
丹卿:“……”
不愧是亲的妹妹,连吐槽都如此的稳准狠。
“言归正传,你若是迫于我二哥权势,不得不委身于他,我可以让父君母后帮你。”
丹卿闻言愣了愣,但他嘴角笑意未减,只是眸色清淡了些。仿佛没有听懂容婵的言外之意,丹卿不卑不亢道:“公主怎能确定,我不愿为殿下涉险呢?”
两人都没有挪开对视的目光,容婵脸上笑意渐渐消失,她认真看着丹卿,缓声道:“丹卿仙人,抱歉,我本无意冒犯你,弑神之地那件事,我是真的很感谢你,但这不会影响我对你们的看法。这些日子,二哥对你的执着和担忧,我都看在眼里。他是那种一旦作出决定,就不会回头的人。比起他,你看起来更好说服,所以我希望你能知难而退。或许,你也听过我长兄和靳南无的故事?我真心希望你们不要步入他们的后尘。“
“我也曾这样劝自己。”丹卿沉默片刻,微微一笑,“如果结局注定惨烈悲伤,还不如不要开始。”
“你是对的。”容婵深表赞同。
“但这不是我内心真正的想法。”丹卿眉心忽然多出几分刚毅,他洒脱地仰起头,恍惚间,又是凡间那个无拘无束的“楚之钦”了。
黑夜幽深,丹卿双眸熠熠生辉,像是最闪亮的明珠。
“如果我并不在乎未来的苦难磋磨,对方也不介意,那我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痛也好,苦也罢,都由未来的我们自己承担,与旁人无关。”
容婵怔怔看着丹卿,好半晌才找回遗失的语言:“万一你们未来后悔了呢?”
“那便后悔吧。”
“你这人……”容婵见丹卿比容陵都更加肆意任性,也是始料未及,她气鼓鼓道,“我二哥出事,那我会很伤心的嘛!你们都不会替我和关心你们的人多想想嘛!”
“可在我和殿下的世界里,没有公主你,也没有别人呀! ”
“……”
丹卿承认他这句话有些过于欠打,忙挽回道:“以后公主有了喜欢的人,就会明白的。”
容婵白了丹卿一眼,嗤之以鼻:“本公主才不会像你们一样幼稚呢!”
丹卿但笑不语,他璀璨明亮的眼神落在窗外,像是看到了最美丽的风景。
是了,过去是他作茧自缚,既然他早已尝过最痛的痛,又还有什么能让他畏惧退缩呢!
“能讲讲你和我二哥的事吗?”沉思片刻,容婵抿了口露茶,她视线略过丹卿恬静的侧脸,随之望向夜空。
长兄陨落时,容婵虽年幼,很多事却也能看得明白。
她二哥那样一个潇洒不羁的人,为了所谓的责任义务,不得不磨去周身棱角,从此不再有喜怒哀乐。作为妹妹,她心疼他。可当容陵心中的焰火重新复苏时,最急着扑灭的那个人,竟也是她。
世上安得两全法!如果她也不站在容陵这边,还能有谁体谅可怜的他?
过去长兄受苦受难时,她过于年幼,什么都做不了。
但这次,她已经足够成熟,她也可以保护哥哥。
释然地笑了笑,容婵收回视线,眼里不再有一丝彷徨。假如坐在她身侧的这个人,对于二哥容陵来说,是足以付出生命的人。那么,她也会试着像对待家人一样,好好地守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