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丹卿消失的刹那, 容陵和崖松也被这股白光,拉入混沌的世界。

相比于丹卿的懵懂,容陵显然游刃有余。

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 与丹卿相差无几。

审视着那些若隐若现的片段,容陵先发制人道:“鹰祖,这就是你执着数万年, 也不肯释然的过往么?”

一记低沉讽笑, 陡然在苍茫天地回响。

沧桑男声反击道:“你个毛头小儿懂什么?”

容陵已然猜出鹰祖用意:“这便是你的传承考验?你想让我们怎么做?”

短暂沉默, 鹰祖淡淡道:“我一直都在想, 我和他,到底是谁做错了,错的是哪一步,又到底是谁负了谁。”

容陵睫毛轻掀, 他目光聚焦在幻境里的两个出众男子身上。

他们一个是凡人,一个是非神非魔非妖的异种,能走到一起,本就匪夷所思。

鹰祖傲慢道:“为我解惑者,给我满意答案者,便可得到本尊至高无上的传承。”

容陵挑眉:“你想让我们再重复经历一次, 你和他的过往?”

鹰祖:“没错, 但也并不完全准确。在这场幻境里, 你是我, 更是你自己。除不可逆转的关键转折点, 其余无关痛痒的小事, 还是由你们神魂深处的本性来主导。”

容陵闻言蹙眉。

顿时生出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烦躁感。

“友情提示你,同你一道的小神仙,已经进去半刻钟了!”察觉到容陵的漫不经心, 鹰祖残余的这抹神魂,突然发出好整以暇的调笑声。

容陵怒目,可眼前白雾茫茫,竟也不知该对谁发脾气。

闭了闭眼,容陵轻扯唇角,下一瞬,他纵身一跃,衣袂翩跹间,竟主动坠落到幻境世界之中。

天地恢复静寂,愕然看着那抹笃定的背影,鹰祖倏然轻笑,他自言自语般道:“这人果然有些意思。”

鹰祖甚至怀疑,以他的残余魂力,可能并没办法将容陵强行拉入幻境。

但这个人,居然如此的有趣。

他义无反顾的背影,在鹰祖看来,着实有那么几分潇洒与帅气。

***

鹰祖幻境。

荒山孤月,万籁俱寂。

丹卿版林慕昭躺在废墟里,碎石硌得他浑身难受。

但他的痛感渐渐消失了,意识也即将抽离身体,飘然散去。

耳畔隐约传来优雅的吞咽声,匍匐在他身上的玄衣男子并不急切,他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佳酿。一口一口,回味一番唇齿间的温度,这才不舍地将他血液吞咽入腹。

林慕昭又气又恼。

他想推开他,或是它。

可他是真的没有一丝力气了。

晚风徐徐,两人衣袂交缠在一起。

玄衣男子正要吸尽林慕昭残余血液,蓦地,一股强烈白光,将两人笼罩其中。

紧接着,玄衣男子体内迸发出一小团纯粹的淡金色精元,它飞悬着,竟自动进入林慕昭体内,复原他即将枯竭的生命力。

而失去大部分精元的玄衣男子,猝不及防恢复原形。

更过分的是,他竟从威风凛凛的巨型鹰雕,变成了巴掌般大的小小鹰。

小小鹰跌坐在林慕昭胸膛,目瞪口呆。

意识到什么的它,瞬间气炸了毛。

深更半夜,它拼命拍打娇小翅膀,义愤填膺地仰天长啸:“迦叶老祖,老子要宰了你!”

实际上,却只发出一声可爱的“啾啾啾”。

怒视着昏迷不醒的林慕昭,鹰雕此时的两只小绿豆眼,几乎快喷出烈火。

可恶,他定要剖了这个凡人,把属于他的精元之气夺回来。

猛挥利爪,小小鹰在林慕昭胸膛,划出一道血痕。

与此同时,它覆盖着羽毛的胸膛,莫名传来痛意。

小小鹰垂下脑袋,居然看到他胸口,也神奇的多出一道血口子。

怔愣半晌,鹰雕森冷一笑,眼神前所未有的阴骘。

恶狠狠盯着半空,鹰雕仿佛透过空间与岁月,看到那些面目可憎的脸孔。

他们以为区区一个凡人,就能控制得住他么?

简直愚不可及。

鹰雕什么都不再做。

他静静坐在原地,以小小鹰的形态。

星空浩瀚,他凝望着远方,好像想起了很多过往回忆,又仿佛什么都想不起来。

已经过去三千年了。

那些自诩正义的神仙,都还活着吗?

玄衣男子眸含笑意,眼底却源源不绝的,渗出冰霜般的寒意。

岁月交替,如今的四海八荒,已逐渐趋于稳定。

然而四千多年前的六界,其实是个极其混乱的时代。

彼时,九重天与魔族纷争不断,天界内部也因资源地盘之争,频频爆发祸乱。

一直独善其身的炽鹰族,不仅要抵御羽翼几族的围攻,魔族也突然盯上他们,几番大动干戈地发动攻击。

繁衍存续千万年的炽鹰族,迎来史无前例的劫难,危在旦夕。

为求自保,几大老祖不顾迦叶老祖的反对,用极隐蔽的秘术,创造出炽鹰族的“新希望”。

他战力超群。

他生来就是为了杀戮。

他们称他为无往不胜的薄野冀。

薄野冀甫一降世,便不负众望。他一人之力,便可抵百万雄师。

哪怕魔族三番五次挑衅,却完全不是薄野冀的对手。

其后长达千年的混战中,薄野冀重创魔族,周边野心勃勃的族群,也不敢再打炽鹰族的主意。

至此,但凡提及薄野冀这三个字,无论神魔,皆望而生畏。

再后来,天界恢复太平,炽鹰族经过修生养息,越来越强大。

这时,薄野冀这个难以控制的异种,便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薄野冀生性桀骜目中无人,经年累月的杀戮,让“狂妄好战”这四个字,深深印在了他神魂血液里。

再加上他强悍得可怕,四海八荒,无人可敌。

于是,大家纷纷担惊受怕起来,若有朝一日,这个可怕的东西,生出反心,与他们为敌,岂不是整个天界都要被他夷为平地?

薄野冀的诞生,是因为人们需要他。

当人们不再需要他时,他似乎就应该安安静静的灭亡。

可是,薄野冀偏偏就不。

他的抗争,他的反击,让四海为之颠覆。

人们却说,看吧,他果然是个危险的魔头,大家合该齐心协力,让他彻底湮灭。

最终,以炽鹰族迦叶老祖为首的老祖们,用尽全部力量,将薄野冀封印。

那日,弥留的迦叶老祖盘坐在封魔台下,他悲悯抬眸,望着那只被桎梏的黑色巨雕,叹息一声,轻嘲道:“自天地初开的源族人不存于世后,这四海八荒,便再无圣贤。所以,谁又能无过呢?”

“薄野冀,你虽无辜,却也有许多无辜之人,陨落在你手中。”

“当初,炽鹰族以源族生息将你创造,如今,亦是以源族生息将你封印在此。”

“往后千载万载,若有至纯至善之人,用他的鲜血,生祭封魔台,你的封印便能解除。”

“自此,你的生命将与他紧紧相连。”

“薄野冀,愿他能成为你的桎梏,也愿他可以引领你,寻得生命存在的意义。”

……

三天三夜过去,林慕昭总算从昏睡中醒来。

他迷茫地摸了摸脖颈,没有伤口,也没有鲜血。

他竟活着。

且毫发无损?

那晚发生的一切,难道是梦么?

可他分明……

林慕昭百思不得其解,他从地上爬起来,却被层叠繁复的新娘喜服绊了下,险些来个平地摔。

林慕昭怔怔垂首,打量自己。

他还穿着这身新娘喜服,便证明,他的确代替阿筝前来了魔皇山。

且喜服的破损程度,也间接表示,不虚道长和那只巨大鹰雕,都是真实存在的?

面色倏地惨白,林慕昭四处逡巡,神色恐慌。

那个玄衣男子呢?那只试图饮尽他鲜血的坏鹰雕呢?

他在哪里?

“蠢货。”

正在到处找人的林慕昭戛然止步,满脑袋问号。这声音……到底是哪里传来的?

林慕昭眼底满是惊悚,因为前后左右,哪怕天上,他都仔仔细细搜寻了,他没看到任何人,也根本没发现那只巨大鹰雕的影子。

“谁?谁在说话?”瞪圆眼睛,林慕昭条件反射地捡起几块碎石,脊背弓起,作出防备的姿势。

这过家家般的搞笑反应,差点没笑掉薄野冀的大牙。

他口吻讥诮又轻蔑,恶意满满道:“蠢货你猜啊?!”

林慕昭:……

林慕昭憋红了脸。

他听出来了,是那个玄衣男子的声音。

他果然还在这里。

可他为什么没有杀死他呢?

林慕昭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被玄衣男子咬破的脖颈。

那里平整光滑,也不疼,就像不曾受过伤。

林慕昭迷惘地歪了歪脑袋,倘若他记忆里的面画都真实存在,他可不认为,这个蔫坏的、甚至喜欢喝人血的变态大鸟,会良心发现,从而放过他。

一定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林慕昭眸色几经变幻。

他倏地抬眸,飞快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四周,然后拔腿狂奔,奔向山的尽头。

随之而来的,是男子嘲弄的话语。

“你跑得好慢啊!你是乌龟吗?”

“既然你双腿如此废物,不如烧了烤了,给本尊解解馋?”

“哈哈哈,你跑起来的样子,好像一只随风摇摆的破红灯笼,哈哈哈,好滑稽!”

“再快点嘛!真没意思,本尊看得都在打哈欠。”

……

林慕昭气得面色绯红,他就没见过这么聒噪讨厌的人。

不,不是人,是大鸟。

林慕昭才不要理他,一口气奔到下山路口,林慕昭还未来得及兴奋,却看到极其不可思议的一幕,他的面前,哪里还有路?

山的尽头怎么会是悬崖呢?

也不对。林慕昭不可思议地跌坐在地,他只小心翼翼往下瞄一眼,便头晕目眩,作呕欲吐。

他所在的这座山,似乎拔地飞升,悬浮在了半空。

“跑啊,你怎么不继续跑了啊?”那恶劣的声音又跟来了,似乎看到林慕昭出丑,他的心情,便愉快得不得了。

林慕昭攥紧双拳,又急又怕。

从抵达魔皇山的那一刹,每刻发生的事情,都远远超出林慕昭的常识与认知。

尽管抱着赴死的决心,可谁又不想活?

林慕昭绝望地看着远方,悲从中来,他明白,他大概回不去了,他再也看不到妹妹阿筝了。

“哈哈哈,蠢货,你是要被吓哭了吗?”男声莫名兴奋,起哄道,“哭啊,你快哭啊!”

终是忍无可忍,林慕昭揉了揉通红眼眶,猛地抓起一把尘土,毫无方向地往后方砸去,并低吼道:“闭上你的臭鸟嘴。”

尘土坠落在地面。

很显然,并没有击中目标。

空气有瞬间的沉寂。

随即,男声阴冷一笑,鬼气森森道:“臭鸟嘴?”男声登时变得无比凶恶暴躁,“蠢货,你知道你在跟谁讲话么?你竟敢出言不逊,信不信本尊立刻……”

林慕昭也是受够了,短短几天,他好像都已经死过几次。

再加上受困于此,任鸟宰割。

林慕昭觉得,他倒不如早点死了算了,省得被一只鸟侮辱。

想到这里,林慕昭闭上眼睛,猛地把脖颈往前一伸,大声打断薄野冀的话:“来啊,你来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