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说不惊讶肯定是假的。

岑康宁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正在系安全带,听到这句话后手一抖,安全带差点儿系到驾驶座上去。

“你说什么?”

“我说,是何明博先举报我的。”

祁钊冷静道。

说这句话时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好像在说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可不知怎的,岑康宁却硬是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里,听出几分委屈。

岑康宁承认,自己心疼了。

他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火气嗖的一下就上来了:“凭什么啊!他怎么有脸举报你的?!我艹!”

“宝宝。”

祁钊捏了下岑康宁的脸,将岑康宁的愤怒及时遏制,随后替他系好安全带的同时,不疾不徐发动车子。

“没关系,事情我已经处理过了。”

祁钊情绪稳定地道。

只是他没告诉岑康宁,当初处理这件事的时候自己本以为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却不曾想过,原来何明博与岑康宁之间还有过争夺保研名额这回事。

难怪,祁钊曾经看过岑康宁的本科绩点,不能说绝顶优秀,但也算相当优越。

按照常理来说这样的绩点是绝对可以保研的。

岑康宁却选择了放弃。

祁钊本以为岑康宁只是在继续求学与工作的选项中选择了直接工作,却从没想过,岑康宁只是被迫放弃。

生平第一次。

左心房处传来后知后觉的钝痛。

也因此祁钊认为自己应该对岑康宁道歉:“对不起,我处理的时候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他……”

“别这么说,你没有半点儿对不起我。”

岑康宁迫不及待打断了祁钊的道歉,情绪依然激动:“这事儿本来你就是无妄之灾,因我而起,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说完岑康宁感到极度的后悔,他攥紧了拳,眼眶也微微泛红:“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不对,这事儿不能怪你,都怪我自己没有早点发现。”

他早该意识到以何明博的偏执程度不会轻易放弃。

更该意识到何明博的攻击力并不会因为自己离开Q大而减缓半点。

临别前,他甚至故意激怒了何明博。

岑康宁浑身颤抖,此刻快后悔疯了。

如果何明博只是举报他,他完全可以接受,但何明博竟然直接对钊哥出手……

“他举报你什么了?”

岑康宁嗓音颤抖着问。

“没什么。”

祁钊对这件事的反应倒是很平,轻描淡写地说:“无非是攻击我的老一套,学阀,发展裙带关系,毋庸置疑他的信息有些落后了,现在还用这一套来攻击我,不要说一线期刊,连院报都登不了刊。”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太在意。

说起这些攻击的时候眼神里甚至没多少情绪。

然而岑康宁却完全不能。

他想到祁钊的出身,祁钊的这样的出身又身处科研一线风口浪尖,无疑会被人攻击,这是肯定的,其实就连岑康宁都在网上看到过不少。

有人说他有今天全靠爷爷。

还有人说他天才少年徒有虚名。

可网上那些人大多只是在网络上匿名嘴一嘴。

看得出来更多是妒忌。

何明博却是直接举报。

是因为自己这份图书馆的工作吗?岑康宁蓦地想到。

“可是我的工作明明是符合学校文件规定的!”

岑康宁很愤怒地道。

“是的,相关文件可见p大官网2025年1月21号《关于p大引进优秀青年学者配偶工作安置的最新条例》。”

祁钊道:“我符合文件中规定的每一个条件。”

甚至还远远超出了。

祁钊想。

岑康宁对这件事倒是不太了解,但这个文件他却是知道的。

“对啊,我也记得这个文件,当时我很担心我的工作到底合不合规定,所以专门去官网查过。”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忐忑不安的心情。

毕竟从小到大,岑康宁都是那种特别老实的普通人,从没有享受过任何特权。

虽然跟祁钊相亲后他觉得图书馆这个工作实在是非常诱人,但不可避免地,岑康宁还是有些担心。

自己这样算是走后门吗?

要是算的话,以后万一被曝光了怎么办?

实在是安心不下来,于是岑康宁就去找了相关文件。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才意识到,原来作为祁钊的法定配偶,他拥有合规合法的工作安置权利。

这就不说了。

后来岑康宁还更了解到。

光是去年一年,因为祁钊的到来,p大生科院的企业捐赠就多了两个多亿。其中这两个多亿里还不包括成本超过千万的仪器设备,全是指名道姓捐赠给了祁钊的课题组实验室。

了解到这一点后岑康宁就完全不会觉得自己这份工作受之有愧。

祁钊给p大带来这么多,他的到来甚至让p大的生科专业平台都比从前高了一级。

且不论科研上的贡献,只从经济效益上来讲,这样的人享受配偶安置待遇难道不应该吗?

这件事哪怕放在全世界来看都十分合理。

但何明博却因此而攻击祁钊。

岑康宁深呼了一口气,手指深陷在掌心里,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是我的问题。”

祁钊说:“不是你的问题。”

岑康宁苦笑着:“这事儿钊哥你就别跟我争了,要不是我,何明博也不可能会接触到你。”

他想,自己的确是软弱的太久了。

以至于让何明博以为他是什么很好欺负的人。

虽然岑康宁的确挺好欺负的,大多数的时候,惹了他就跟惹了一团棉花一样没什么区别。

可这件事涉及到祁钊。

那是完全不同的层面。

当天下午岑康宁就把何明博从微信黑名单里拉了出来,约他晚上在咖啡馆见面。

三个多月没见。

何明博比上回最后一次见面憔悴不少。

人瘦了,脸上也少了许多自信。

以前何明博走到哪里都是昂首挺胸的,仿佛可以将全世界都踩在脚下。事实上过往的二十多年也的确,因为985大学院长的父亲,何明博也确实走到哪里都可以将世界踩在脚下。

然而变故出现在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的某个深夜,何明博在p大官网刷到一则人员公示消息。

毕业后的那一个月里,何明博经常有事没事就刷新p大的官网,就好像他刷不到某个人,那个人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就没有过得很好一样。

直到那天夜里。

岑康宁的姓名赫然出现在眼前,让他全部的幻想幻灭。

何明博死死地盯着文件里岑康宁三个字,正如此时此刻,坐在咖啡馆里,他死死盯着岑康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明明两人上回见面只在三个月前。

为什么他会觉得陌生呢?

岑康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你来了。”

“你是专门来约我看笑话的吗?”

何明博刻薄地开了口,随后将桌上的柠檬水端起来,一饮而尽:“恭喜你,看到了。”

岑康宁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的情绪已经在中午的时候完全释放而出,愤怒也好,后悔也罢,此刻留给何明博本人的只有冷漠而已。

“笑话不至于,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他说。

何明博感到惊讶:“不好笑吗?又争又抢了半天,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连已有的东西都丢掉。我要是你,我可能要笑疯了。”

岑康宁冷眼看他:“我懒得笑你。”

“……”

沉默了许久,何明博扯了扯嘴角:“这样啊,原来连笑都懒得笑。那你找我干什么?总不能是叙旧吧?”

“何明博。”

岑康宁忽然叫了何明博的大名。

“大学四年,我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叫你。”

何明博不说话,只一味地盯着岑康宁的脸。

但岑康宁其实没说错。

作为宿舍公认的好脾气,岑康宁叫任何人都从来不叫大名。

“三哥”“老大”“舍长”“轩轩”。

对于316的舍友,岑康宁总有数不清的昵称。

当然,对于何明博也是如此。

一开始的时候,他叫他“四哥”,后来在何明博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欢当哥以后,叫他后两个字“明博。”

再后来,两人关系有点僵硬。

岑康宁不再叫“明博”了,也不叫“四哥”,大多数的时候他会什么也不叫,偶尔必须要叫的时候,他会跟其他舍友一样,叫老四。

何明博默许了这个称呼。

因为他实在不想让岑康宁叫自己大名。

岑康宁也的确是从来没叫过,直到今天。

“何明博。”

他又叫了一声,颇为苦恼地说:“我知道也许是以前我的态度让你对我产生了一些误解,让你觉得我好像很好欺负,欺负我也不会有什么下场。”

“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何明博愣了一下,微微皱起了眉心。

岑康宁顿了顿,很冷静地接着道:“我的确是这种人。”

“你逼我教你学游泳,我不敢直接打你一拳,因为觉得没必要把关系闹僵,也不想因为这件事得罪你。”

“你抢走我的保研导师,我更没有怎么样你。因为我知道我斗不过你,跟你斗的下场只有我身心俱疲,而你,何明博,哪怕你丢掉了保研资格,也大可以靠着家里去国外逍遥自在,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甚至你在校园墙里造谣我,污蔑我,我也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因为这件事处理起来很麻烦,我不确定你是否真的触及到了法律的底线,更掏不起律师费,在你身上耗不起时间。”

“我承认,跟你相比,我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我就是这个世界最底层的一只老鼠。不会有人站在我这边,没有任何亲人可以帮我,哪怕是一口剩饭我都得自己去偷才行。”

“可你知道吗?”

岑康宁看着何明博的眼睛,缓慢却笃定地开口:

“就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其实什么也不怕失去。”

“……”

“你还不了解老鼠走到绝路上是什么样吧?”

岑康宁说。

他的语气相当轻描淡写,像在说一桩最普通不过的八卦新闻消息:“没关系,我今天可以告诉你,免费的。”

话音落下,他拿起手机,开始给何明博发送消息。

一条条骇人听闻的新闻案件被逐个发送到何明博的微信,安静的咖啡厅里,何明博的手机放在桌子上,震动了许久都没停。

“真的不要逼我,我有的真的很少很少。”

岑康宁语气艰难地说。

他当然不是没有脾气,也不是不会生气。有人轻轻松松一句话毁了他的一生,他怎么可能没想过报复回去?

但岑康宁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太难。

对方跟自己出生起就有着极大的差距,他见过这世上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就算是举报,诉讼,对何明博这种人来说,又能怎么样呢?

哪怕把何明博的父亲也牵连在其中。

可何家这么多年的积淀。

且不说做不做得到,就算做到了,这需要付出多么大的精力?

岑康宁在打工的时候曾经见到过一个拾荒老人。

老人年纪大了,每天顶着风吹日晒,在街道上捡瓶子。

岑康宁见了后不忍心,经常把一些瓶子跟快递箱攒下来给他,老人每次都会说谢谢。

岑康宁觉得奇怪,老人的普通话非常标准,完全没有口音。甚至他也识字,会使用奶茶店里的小程序。

这样的老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境地呢?

直到一天,奶茶店的老板娘告诉他:“他啊,可怜人。本来是小学里的教师,工作体体面面,可惜脾气倔,非要跟校长对着干,告校长偷他荣誉。”

“这种事情就让他偷嘛,毕竟人家是校长,他不,要告,要讨个公平。结果就是丢了工作不说,还闹得孩子都跟他决裂。”

岑康宁大为震撼,问老板娘:“那他告赢了吗?”

老板娘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赢了啊,校长赔了他三千块钱,在报纸上发了道歉。”

岑康宁正要说赢了就好。

老板娘却话锋一转:“可赢了又怎么样?打官司打了十多年,校长早就退休了,跟家人一起搬走国外过得逍遥自在,他呢?剩下什么?”

那天下午岑康宁出了一身冷汗,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界上公平与尊严那么不值钱。

只值三千块而已。

后来有时候再见到那位老人,他会想,老人后悔吗?用自己的一生来换一句道歉,到底值不值得?

岑康宁始终没得到答案。

因为他不忍去问。

后来又过了两年,他再路过那家奶茶店,跟老板娘聊天叙旧的时候,说起这位老人。

“他呀,去年死啦。”

岑康宁心头蓦地一紧,正要惋惜。

老板娘道:“倒是一如既往地犟种,临走前把老校长也带走了。”

“……”

后来岑康宁又多方了解到这件事的内情,原来是校长回来探亲,酒局中提起这桩陈年旧事洋洋得意,交代自己曾经的属下“照顾照顾”老人的孩子。

老人这辈子最对不起自己的孩子。

为了告校长,耽误了孩子的童年跟教育。

后来孩子也不愿意认他这个父亲。

可校长毁了他一辈子不说,竟然还要对他的孩子下手。

得知这件事以后,已经是孑然一身的老人那天喝了半瓶白酒,拿着一把水果刀上了校长的门……

岑康宁其实从没觉得自己的尊严跟公正比好好活着更重要,何明博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他出手,岑康宁都可以选择忽略。

反正他这样的人,从出生开始不是注定就要受委屈的吗?

可祁钊不一样。

祁钊不该受这种委屈。

他的注意力应该只放在他感兴趣的领域,视线中是最新的实验数据;他的苦恼应该只是该怎么教给学生自己只要看一眼就会的问题。

他的手是用来做实验,写论文,为人类未来做出贡献的。

绝不是用来处理何明博对他莫须有的诬陷。

一想到这里,岑康宁就觉得愤怒又生气。

何明博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对祁钊也出手。

“我既没有权势,也没有钱。”

岑康宁坦诚地说:“但我可以跟你保证的是,如果你再出现在他的眼前,我绝对会跟这些人一样,做鬼也缠着你。”

“……”

何明博坐在原地震撼不已。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岑康宁,像是在看一个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一样:“岑康宁,你还是岑康宁吗?”

岑康宁说:“我是。”

一直是。

何明博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许久后他心惊胆颤地开口:“你放心,我已经打算出国了,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又低下头,说:“岑康宁,我没想到你叫我出来会说这些。”

岑康宁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心想,他其实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毕竟他怂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了习惯,有时甚至怀疑自己还有没有站起来的勇气。

直到今天上午,当他意识到祁钊也许会因此受到伤害。

他开始理解老人最后的决定。

不是什么神龙拥有逆鳞,老鼠也有愤怒的权利。

他只是想要对他好的人能够继续过着他应有的平静生活,不被打扰,仅此而已。

……

聊天到此为止。

两人相对再也无言。

无论是岑康宁还是何明博都知道,今天便是两人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临走前,何明博忍不住问岑康宁:“毕业的那天,你说你一直是这样的人,只是不喜欢我而已。所以现在,你是喜欢他吗?”

岑康宁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因为当时他正忙着回祁钊微信。

祁教授再次提起了买车的问题,岑康宁对此事严正抗议:

【不要,真的不要,我要车干什么?什么意思你,给我买了车以后不想给我当司机了是吧?”】

作者有话说:

宁宁:生气[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