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葛尔丹知道赫连城的离开, 自己势必会受到牵连,但他万万没想到,他的父王竟然会直接对他露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眼神。

他进宫时衣衫齐整神情尚且镇定, 等到出宫的时候, 面色苍白神情惊慌, 走了无数遍的回家路都差点走错了, 他回到府里。

看到那个寄住在自己府邸自己躲之不及,也完全不敢让别人知道在自己这里的人,竟然光明正大的坐在院子里悠闲品茶的时候,葛尔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责怪,而是惊喜。

——遇到问题的时候,他唯一能想到的求助目标, 竟然是一直威胁着他的,拿刀悬在他头顶的家伙们,真是可怜可笑。

然而此刻的葛尔丹已经来不及想这些了,求生欲让他几乎是立刻冲过去, 将自己的惶恐无助尽数和盘托出请求帮助, “怎么办, 我父王对我动了杀心,他是真的不会放过我的,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救救我……”

陆秉烛轻轻抿了一口茶,笑眯眯地说道,“太子殿下不要着急,坐下说。”

“我怎么能不着急?要死的是我!”葛尔丹攥紧了手心,强压下心底的心虚, 努力摆出诚恳脸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是薛瑾安的人,他到底多会算计你也是知道的——”

“嗯?”陆秉烛撩起眼皮看过来一眼,在葛尔丹骤然变得僵硬的表情中,缓缓说道,“算计这个词用得不妥。”

葛尔丹一口气差点没给自己憋死过去,他深吸了口气,咬着后槽牙努力笑着说:“……是,不是算计,是谋略,他的谋略无人能及,算无不尽……当得天下第一之称。”

葛尔丹强忍着恶心给他心中的头号大敌搜肠刮肚地一通夸奖,最开始话语还有些滞涩,后面越说越顺畅,甚至能直接闭着眼睛夸。

“说得不错。”陆秉烛将葛尔丹的抗拒尽数看在眼里,垂眸喝茶的瞬间即将眼底的狡黠收敛,煞有介事的颔首道,“看在你这么诚心的崇拜七殿下,我允许你将这些夸赞写下来,制成书册传播,叫人好好瞻仰我们七殿下的风采。”

葛尔丹面色一僵,彻底笑不下去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你放心,叫你制成书册便没有要限制你写多少篇的意思,就算你每日都写一篇夸奖七殿下的文章,我也是愿意听的。”陆秉烛说着笑眯眯地抬头看过来,吓得葛尔丹立刻将吃了屎的表情收了回去。

“我想,汗太子殿下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是与不是?”陆秉烛嘴上问着,手指轻轻用力,指腹捏着的茶杯便化作齑粉,细腻的粉末纷纷扬扬洒落在桌面上。

他轻轻捻动指尖,再次询问,“是不是?”

“是!”葛尔丹艰难地收起视线,无比坚定地回答,“我对七殿下的崇拜如滔滔江水永不止歇,每日不写一篇夸奖他的文章,便会泛滥成灾。”

“七殿下,是智慧的长生天,是唯一的真神。”语气是那么的铿锵有力,又是那么的诚挚动人

自此之后,葛尔丹当真每天都写一篇称赞七皇子的文章,直到他过世之时,这些文章有一部分被陆秉烛带回京城,有一部分已经遗失,还有一部分作为陪葬品同这位生命短暂如夏花的汗太子一直埋葬在墓地之中,直到数千年后随着寻找上古遗物的活动被人发掘而出。

以至于很多年后,葛尔丹的百科全书一栏一直写着“薛瑾安脑残粉”六个大字,也让他这个被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短暂生命,成为了比他建立了漠北王朝政权的老祖宗要更出名的历史名人。

每当有人盘点那些年靠别人留名史书的历史名人时,汪伦和葛尔丹总有一席之地。

想来葛尔丹死后若有灵,一定会欣慰的哭出声来吧。

完全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何等悲剧的葛尔丹正在努力说服陆秉烛:“我是七殿下亲自选中的人,我身上肯定有别人没有的东西,我死了,他的所有谋划必然会功……会出现一定的变故,我是他的第一选择,他不会想要我死的。”

葛尔丹觉得自己已经看明白了,无论是西北军还是这个陆督公,那都是忠实的薛瑾安党,只要你夸薛瑾安听得他们爽了,事情就好办了。

葛尔丹觉得自己找到了拿捏这群家伙的办法,并十分胸有成竹。

陆秉烛抬头看了他一眼,假装没有瞧见他脸上的表情,点头说道:“你说得倒确实有些道理。”

“是,所以你必须救我!”葛尔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他一脸祈盼的看着陆秉烛。

陆秉烛轻轻笑了一声,“咱家来得时候确实得到了一出锦囊妙计,倒确实能救你一命,只是我觉得,汗太子必然不想使用这种方法,因此一直没有拿出来。”

这些年的磋磨,让葛尔丹早已看清了自己,他没有雄才大略,也没有文治武功,他恨翁天信,却也不得不承认,没有了翁天信,他竟然是个遇事都无人可找的可怜虫。

他已经走投无路,即便知道陆秉烛的话就是一片没有归途的孩,他也只能跳下去。

他急切地问道:“是什么?”

“先下手为强。”陆秉烛手指落在桌面的细腻粉末上,轻轻划拉出五个字来。

葛尔丹一开始不懂父王要杀他,他要怎么先下手为强?造反吗?他一没有兵权二没有家族实力支撑,现在更是被搞得民心都没有,造反这条路根本走不通。

不是对父王的先下手为强,那就只能是……对自己的先下手为强了。

葛尔丹面色一阵青白变换,看向陆秉烛的眼神无比复杂,“你……要我自裁?”

陆秉烛摇头又点头,道:“是,也不是,你需要演一出苦肉计。”

戎狄可汗想要杀葛尔丹的理由无非就是他的存在是西北军西进的借口,与此同时,葛尔丹是埋在戎狄的钉子,他是绝对不允许汗位被大启染指的,而再加上赫连城的事情,戎狄可汗会认为葛尔丹的心已经向着大启,动了除掉他的心思。

目前还只是想除掉,一旦戎狄可汗认定葛尔丹已经彻底倒向大启,他会如同除掉赫连城一样悄无声息地把葛尔丹处理掉,就算大家都知道是他下的手也找不到证据的那种。

葛尔丹和赫连城的不同在于,后者有逃走的能力,而葛尔丹只是砧板上的鱼肉,谁都能来砍一刀。

葛尔丹听着陆秉烛的分析,只觉得自己已经陷入到了流沙之中,随时都可能陷落。

“我该,怎么办?”葛尔丹瑟瑟发抖地询问。

陆秉烛看着已经彻底精神崩塌六神无主的葛尔丹,图穷匕见道,“你知道南疆蛊虫吗?”

各地方的蛊虫都有着它独特的特色,不一样的蛊师培养出来的蛊虫也很不一样,滇州四季如春雨林密集虫蚁个头大毒性也大,所以出自滇州的周玉树制作的蛊虫毒性很大,具体参考便是让赫连庸受尽折磨而死的离魂蛊。

虽然制作离魂蛊的时候,周玉树有受到张景华的指点,但他的指点主要是将离魂蛊的毒性加剧,并且让离魂蛊成为了必须汲取人体足够的血肉养分才能成熟的蛊虫。周玉树研究蛊虫是爱好,并不喜欢害人,是以离魂蛊一直到转赠给常大夫也还是半成品。

张景华同周玉树截然不同,这与他的生长环境息息相关,南疆是一个宗教国家,还是一个信仰集中的国家,张景华作为神教的圣主,被信仰包裹的男人,他理所当然的漠视众生,仿佛神明一样的高高在上,只当世间是游戏一场,所以他制造的蛊虫不仅杀伤力大,具有一定的控制性,还常常伴随着极端的痛苦。

这在宫中那肆虐多年,从璋太子、十皇子到刺客,不知道送葬了多少条人命的蛊虫就可见一斑。而且这些人服用的蛊虫都只是子蛊罢了,能直接操纵子蛊发疯的母蛊到现在都不知在哪。

葛尔丹想要打消戎狄可汗的芥蒂,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当着他的面服下蛊虫,只有他更加极端疯狂,戎狄可汗才会收敛起自己的针对。

葛尔丹面白如纸,抖着嘴唇想要拒绝,却只能委婉地道:“南疆早已经换了圣主,他们的蛊虫自己都不够用,并不对外买卖……”

“看来张景华的离开对南疆有很大的影响。”陆秉烛故意这么说着,不动声色地观察葛尔丹,后者胡乱点头,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事实上,陆秉烛最初谈起这个话题,就是来打听张景华的。

在陆秉烛离开京城之前,薛瑾安亲自去了慈宁宫为太皇太后说明情况,顺便还交代了大启和大帝国的五十年和平条约的事情,把张景华的事情能说的都说了。

太皇太后听得火冒三丈,即便薛瑾安没有多说蛊虫的事情,太皇太后在得知他蛊神医身份的事情之后也有所怀疑,直接便叫陆秉烛一定要调查清楚。

陆秉烛没有办法接触到南疆或者大帝国,而薛瑾安那边倒是和伊琳娜有联系,但伊琳娜不是葛尔丹,伊琳娜很爱自己的国家,一旦涉及到自己国家内部的利益,她寸步都不会让,也就是说,在张景华的事情上,伊琳娜会选择淡化掉大帝国的存在,张景华留在大帝国的东西,她绝对不可能交出来。

但是没关系,陆秉烛没有接触两边的手段,但身为戎狄相国的必勒格一定有。他并不一定要得到张景华的东西,他主要是确定张景华是否当真与林若甫有所勾结,从而确认对方与后宫诸事的关联。

“事到如今,咱家给您指条明路,”陆秉烛说道,“去找必勒格吧,他会很乐意成全你的。”

……

数日后,葛尔丹同必勒格一起入宫,再次面见戎狄可汗,在宫中留宿一夜才出宫回府,称病未朝。

这次的会面,戎狄可汗罕见大悦,与早朝宣布正式封葛尔丹为太子,满朝皆惊。

消息传到三王子府中,满府上下喜气洋洋,当事人葛尔丹面色却如丧考妣。

他坐在结冰的水池边,望着上面倒映在冰面上的影子,忽而痴痴地笑了起来,看起来很是高兴。

陆秉烛闻声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这么高兴吗?我想通了,我没多长时间可活了,但他们也都会为我陪葬。”葛尔丹伸手抚摸着冰面上自己的轮廓,语气轻轻地,“我只是一颗撬动局势的棋子不是吗?擅长算计的七皇子殿下,可不要让我失望。”

砰——拳头骤然砸下,冰面如同琉璃一般,自被击打的点开始如蛛网一般扩散开来,倒映出来的那张脸瞬间四分五裂,扭曲怪诞。

……

太皇太后收到了陆秉烛传回来的消息,她神情平静,只是说了一句:“林若甫,该死。”

薛瑾安给太皇太后倒了一杯降火的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苏嬷嬷皱了皱眉,不满地说道,“这林大人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私自勾结外邦人……”

“林若甫一个人做不了这个决定。”薛瑾安平静地说出令人细思极恐的话。

林若甫若是有那样的魄力,当年也不会在大帝国滞留这么多年,连孩子都造出来了。而且仔细想来,林若甫原本只是礼部的一个小官,没有多少背景,在其他人都后撤一步的前提下成为主动向前迈步的那个,被迫出使大帝国。

之后回来他就调去了大理寺,捞了个四品的位置,虽然在内阁成员八成都是走翰林-六部这条路子升上去的当下,他几乎是被断绝了飞升内阁的路线,但他原本就只是一个芝麻绿豆小官,在礼部这个倚老卖老严重的部门,他顶天了也不一定混得到侍郎的位置。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经营数载一路升迁至大理寺卿,而昔年和他一起扎根礼部的同僚,在五品官的位置待了十年没动过了。

“林若甫的升迁之位走得太过顺当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微凉。

苏嬷嬷似乎也被这话语中的冰冷刺到了,他眼瞳微微缩了缩,“您的意思是,这难道是先帝——”

“呵。”太皇太后冷笑了一声,语气幽幽地说道,“他们倒不愧是亲父子,一个个都藏着大秘密呢。”

“确实。”薛瑾安点头表示赞同。

苏嬷嬷低头不语,只默默伸手给太皇太后按摩顺气。

太皇太后闭着眼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殿内安静了许久,她终于开口说道,“查,把所有事情全都查清楚,苏嬷嬷你按照小七的想法来查。”

她沉声说道:“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情,叫这两代朝堂后宫都牵扯进来搅得乱七八糟!”

“这后宫之事,七殿下怕是不好沾手。”苏嬷嬷有点担心这件事传出去,薛瑾安要被取笑。

太皇太后却看了薛瑾安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瞎担心什么?他知道的事情只怕比你我还要多得多。”

薛瑾安到底有多能藏事儿,她今天也算是看明白了。

太皇太后有些没好气地道,“你们都一个样!”

薛瑾安拒绝接受这个评价:“我正直善良,从不害人。”

他可是个走正统修仙路子的手机。

“嗯,不错,继续保持,不要学那些坏的。”太皇太后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点头夸赞了一句。

苏嬷嬷抽了抽嘴角,忍不住看了看七皇子,眼睛里仿佛写着:你确定?你要不要听听宫里都怎么传你的?阎王七皇子?罗刹七皇子?

她又看了看自家太皇太后:还有您,眼睛什么时候花的?都看不清人了。

明日还是去太医院开点决明子菊花枸杞茶吧,明目。苏嬷嬷想。

戎狄那边安排的明明白白,薛瑾安也给苏嬷嬷安排了查的方向,为慧贵妃当年病重的就诊记录。

张景华一开始会入宫就是为了慧贵妃,那么最先要查的就是慧贵妃的病,薛瑾安早就在知道张景华和慧贵妃之间有关联的时候,就跟福禄说过留意这方面。

然而这么久过去,胡院正都快要退下来了,那个安插进太医院的小探子都开始学看病抓药了,有关慧贵妃的就诊记录还是没有音信,薛瑾安分析之后觉得就算是自己亲自去,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好结果。

苏嬷嬷有句话还是没说错的,后宫的事情向来避讳皇子,真要往里深查还是得深耕于后宫的人来,里面的很多弯弯绕绕,薛瑾安不一定搞得清楚。

索性这件事就推给苏嬷嬷了。

戎狄和后宫双线并行,然而薛瑾安没想到的是,最先有进展的竟然是自己这边。

——伊琳娜说的大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