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周玉树在一瞬的怔愣之后就是悚然。

即便他已经有意识地察觉到这些蛊虫背后定然有江湖大能的手笔, 却从来没想过是张景华。

除了他们之间私交算是不错,他不绝的张景华那种离经叛道的性格会参与到朝廷权力斗争之中来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就是张景华不是一个人, 他身后还跟着整个南疆。

天山以南的南疆之地是由神教统御的, 教中管理都是由教主全权负责, 教主就相当于是南疆的国主, 而神教圣主虽然只是一个虚职,地位却超凡脱俗,必要情况下说是能号令整个神教也是不为过的。

张景华这人天性就不耐烦待在封闭的南疆,一心只扑在蛊术之上,但不代表他对神教就完全没有归属感,相反, 张景华自己可以随便怎么浪怎么疯,就算把自己作死了也不会在意,但一旦牵扯到神教和南疆,他是绝对不会乱来的。

也就是说, 张景华若是真参与到这种事情中, 那么神教必然有异!

不好, 他当年去南疆学习易容蛊和挪骨之法的事情只怕是——

周玉树霍然起身,,脸色铁青地往外走,语气也很是匆匆, “南疆恐有异变,我要找人去查探一番。”

他动作非常迅捷,迅捷到薛瑾安一声“舅舅”都来不及说出口,就只能看到他远走的背影。

不过很快周玉树又转头快步走回来,一把抓住薛瑾安的手将他扯起来, 就要带着一起走,“你不能待在这里,如果张景华真的和皇室有所勾结,宫中必然危险,你必须得离开。”

周玉树还是少年时期,还在滇州埋头玩虫子的时候,张景华活人不医蛊神医之名就已经传遍江湖,周玉树没有师承,从武功到养蛊都是自己琢磨的,也就是野路子,后来遇到张景华之后,他才补足了相关的理论基础,得以真正踏入蛊术门槛。

那个时候的张景华已经非同一般,在蛊术上称得上是当时第一,若是他不退隐江湖,根本就轮不到其他蛊师冒头,足以可以想见他是怎样厉害的人物。

周玉树不是会妄自菲薄的人,他知道自己再蛊术方面的天赋很高,放到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大师,这时候对上未退隐之前的张景华,他自认也可以斗个旗鼓相当。

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不止是他在成长,张景华也在成长,现在的张景华谁也不知道他的蛊术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周玉树若是一个人,他根本就不会怕,大不了就是赔上一条命,可是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外甥,这是姐姐唯一的孩子。

他不会赌张景华的蛊会不会悄无声息地到薛瑾安的身上,不会去赌到时候自己能不能解薛瑾安的蛊。周玉树只要一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只觉得呼吸都迟滞了。

他已经失去了姐姐,绝对不能失去姐姐唯一的孩子,不能将他置于危险之中。

周玉树动用了自己的大脑,以一种从所未有的速度思考着,迅速寻找、否定、寻找可以托付的人和地方,最终终于定格在一处,“祁州,我送你去祁州,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他会好好照顾你……”

“西北军和戎狄开战的话,常大夫作为军医会很忙,74%的可能根本顾不上我,只能放养我。”薛瑾安语气平静地分析道。

周玉树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否认道,“常夏是很有责任心的人,他不会放任你不管,而且他是军医,赫连城的作战风格很稳扎稳打并不冒进,待在军队后方会很安全,除非西北军被杀的一人都不剩……”

“你如果实在不放心,之前常夏写信问我离魂蛊怎么解,似乎是他的一个后辈中招了,离魂蛊寄生之后基本无解,但我可以研制出其他蛊虫来帮忙压制缓解,尽力拖延那个人的生命,常夏如果有魄力,可以剖胸取蛊,说不定能保他一命,若是没有也无妨,我也算是做了该做的事情,他欠我一个人情,我将你托付过去,他一定会上心——”

周玉树语速极快地将所思所想都絮叨出来,脑子缓慢地接受处理外界的信息,终于他分析明白了薛瑾安话中的意思,身形猛地一顿,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薛瑾安:“你认识常夏?”

“认识。”薛瑾安点头,顺便说道,“离魂蛊不用解了,赫连庸自作自受,常大夫已然心灰意冷,不会救他的。”

更准确的说,常大夫很清楚,一旦自己心软救了赫连庸,必然会有下一个不忍心。赫连庸触犯到了整个西北军的底线,他没有活路,等待朝廷判决秋后问斩变数太多,不若就这样耗空生命力病死就好。

这,也是赫连庸自己选择出来的路。

周玉树听到这陌生的名字眉梢微挑:“这个赫连庸和赫连城是什么关系?听起来不像是个好人啊。”

常大夫的信中是绝对不会涉及西北军军务的,说起赫连庸也只说是自己的一个小辈,毕竟赫连庸原本也是作为赫连城接班人培养的,只是培养到后面发现不尽如人意,到底他身份敏感不便多说,常大夫也没有提。

倒是有关龙傲天的事情,往来通信中倒是说起过一些,更准确的说,周玉树只是看到过一次这个名字,更多的内容应该叫“有关西北军大将军压力太大致使脑子不清楚,疑似出现了幻视幻听等症状的笑料集”。

这笑料集于常大夫发现自己貌似也有病之后就戛然而止,还是年前的信中再一次提起龙傲天这个名字,问的是京城中是否有这么一个人,以及十全公子的信息。

话说回来,常大夫是周玉树的好友,周玉树自然是清楚好友心中济世救民的愿景,放弃大好前途扎根边关军营,这样的人最是心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救的病人。这种情况下,这个赫连庸还能得到不会救的评价,只能说定然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寻常人周玉树不会在乎,偏偏这赫连庸有一个不平凡的姓氏,大启姓赫连的人可不多。

薛瑾安简单说明了一下赫连庸的身份,再其他也没有多说。

周玉树却已然猜出来,“这赫连庸和先前赫连城的请罪折子有关吧?啧,赫连城眼光真差。”

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个烂人当继承人,也还好早早暴露,不然再培养个几年……赫连城能不能正常老死从前线退下来都是个问题,说不准会直接被设计坑死。

“赫连城这人的老毛病,凡是亲近之人,都会无条件交付信任,哪怕对方犯了一些小错,他也不是立刻纠正,而是在他面前做正确的事,想让对方自己参透幡然醒悟,然而,对方只会在这种无形的纵容之中错上加错,直至无可挽回的地步。”周玉树说起这些,语气微微嘲讽,显然是对赫连城的这种做法颇有微词。

“人无完人,抛开这点不提,赫连城在军事上确实很厉害。”周玉树也肯定了赫连城的能力。

薛瑾安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问了一句,“冷静下来了吗?”

周玉树一顿,随后很是无奈地伸手捏了捏眉心,他用的力道并不算小,直接捏出两道细小的红痕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看向薛瑾安的眼神里,没有了焦躁。

两人重新坐下来说话,薛瑾安还非常顺手地把有点苏醒征兆的巴图那再次敲晕。

周玉树看得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本来就不聪明,一直这么敲真的不会直接变成白痴吗?”

“你有其他办法吗?”薛瑾安询问道。

周玉树皱了皱眉,却没有立刻摇头,而是说道,“蛊人的蛊不好解,看他失控成这样,到现在都没有清醒的样子,应该是操纵的母蛊已死,那就只能用另外点的蛊毒压制他体内的蛊毒,应该能让意识清醒。”

“更多的就不行了,蛊人失去了母蛊,他也会像其他子蛊一样,很快就耗尽生命死去。”周玉树冷静说道。

子母蛊这样搭配的蛊虫,一般都是操纵人的,母蛊对子蛊有绝对的控制力,说是要它生就生,要它死就死也不为过。子蛊受伤,母蛊不一定会有什么,但母蛊受伤,子蛊一定也会跟着死。

蛊人原本制作就是往人形兵器上靠拢的,为了控制蛊人行凶,自然用的都是子母蛊的培育方式。

周玉树说道:“你如果需要他清醒的话,得给我一天时间,我要准备些东西——”

周玉树的话戛然而止,他眼睛猛然瞪大,惊骇地看着薛瑾安直接伸手动作干脆利落地扭断了巴图那的脖子。

周玉树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了,他却听到了自己的心脏鼓噪,血液流动的声音。

薛瑾安语气平静而残忍:“戎狄人将他当蛊饲养,他知道的东西并不比我们多。”

周玉树的眼神缓缓落在薛瑾安的脸上,恍惚中只觉得这张熟悉的脸是那么的陌生,那些和姐姐相似的部分,也糊作一团似乎有了别人的影子,手指不知不觉间攥成一团,却没有半点实感,只觉得冷,彻骨的冷。

对于薛瑾安的决定周玉树其实是能够理解的,可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生出了些莫名的情绪,迫使着他张开口,“因为他没有审问的价值,所以你杀了他吗?”

薛瑾安感受不到周玉树逐渐沉寂向岔路的情绪,他闻言抬头,那双黑沉地仿佛透不进光的眼睛直直看过去,如一片幽静无声的湖水,又如同见不到底的深渊,盯着看得久一些就感觉灵魂要被攥取进去,窒息感浪潮般汹涌。

薛瑾安否定了周玉树的话:“不是审问的价值,是活着的价值。”

“巴图那是蛊人,蛊毒早已经深入肺腑,即便是用其他蛊毒压制,也只能得到片刻的清醒,而清醒之后他能做的唯一的事情,是亲自感知身体的崩坏和死亡。”薛瑾安道,“没有价值的选择。”

到底是直接让他一无所知的就此死去更残忍,还是让他清楚地感受自己的死亡更残忍,薛瑾安并不知道,只是他的数据分析告诉他,现在就杀死巴图那是最好的。

于是薛瑾安毫不犹豫地下手了。

周玉树神情很是复杂,他看着薛瑾安平静无波的脸,终于将他从姐姐外甥的身份剥离出来,那些相似又不相同的五官都被淡化,这一刻他看向薛瑾安的眼神,是真正的在看一个皇子的眼神。

周玉树想起夕云所汇报的,宫中的那些人一提起七皇子就将他与“活阎王”挂钩,他最初只觉得嗤之以鼻,认定这是那些朝臣、世家或者妃嫔皇子们的手段,那些太监宫女们人云亦云。

他当时想着,活阎王这种称呼明明只有三皇子那种视人命为草芥的主儿才适配,他的外甥从来不滥杀无辜,问什么答什么,不过是武力值高了些,杀了几个该死的人就得到这样的评价,着实是不公至极。

现在,周玉树却觉得“活阎王”这个外号和薛瑾安很贴切。

周玉树半垂下眼睑,收敛起了有些过于肆意的姿态,拿出了为人臣下该有的样子。

巴图那已经死了,但下手的戎狄使臣还活着,其背后勾连的人也还活着。

“戎狄和其背后之人都想要开战,大启朝堂却没有做好开战的准备,可是就此作罢又着实不甘,殿下以为如何?”周玉树微微皱着眉,说起戎狄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

周玉树冷静分析道:“这件事不能就此罢休,如若不然其他国家看大启连这都能忍下势必生出异心,但也不能太过咄咄逼人,若是真的开战,大启势必会陷入被动之中。”

薛瑾安摇头:“戎狄既然敢这么挑衅,必然是有所准备。”

“难道祁州有异?!”周玉树表情骤变,不过很快就又恢复,“不,不应该,若是祁州那边有异变,赫连城怎么敢回京?”

薛瑾安道:“现在的西北军和以前的西北军不一样了。”

以前的西北军作战骁勇,但能指挥全军的只有赫连城一个,也就导致赫连城根本放不下西北军,就怕自己一走整个大军变成一盘散沙。

但现在的西北军,自那次分队演练对战之后就不同了,龙傲天这个横空出世的继承人上桌,成为了西北军的备用定心丸,西北军知道就算赫连城走了,也还有一个能顶用的指挥。

除此之外,那次的演练让赫连城有了很多想法,狠狠操练了中高等的将领们一通,那些中高等的将领见识过薛瑾安的连环心理战,别的不好说,却是深刻明白了“自乱阵脚”这个词的意思。

有赫连庸这个前提在,他们都谨慎了不少,脑子有逐渐开发的迹象,学会了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稳定军心。

如果是以前的西北军,往军营里散播赫连城被杀的消息,不出多久军心必乱,要是说赫连城因为功高震主被皇帝所杀,西北军一年之内绝对会举旗反叛,至于为什么是一年不是立刻,也是内部争权达成统一。

而如今再散播这样的消息,他们信不信的另说,第一想法绝对都是死守阵地,谁来都不让进,就怕是龙傲天计谋的情景再现。

那场演练的成果还在逐渐发酵,赫连城对此很满意,已经打算要将演练常态化,不指望把将领各个培养出来,至少在习惯各种坑蒙拐骗的肮脏战术之后,能做到不被当肥猪宰。

周玉树闻言颇有些好奇,他好奇现在的西北军变成什么样,更好奇薛瑾安到底怎么知道西北军动向的,要知道就连和常大夫保持联络的他,对西北军的消息也都是从朝堂军报中得来的。

——等等,常大夫之前问过他十全公子的事情,而坊间盛传九添一就是十全公子的产业,但薛瑾安和他约在九添一的时候,他就仔细彻底的查过的,连官府文书他都拿过来过目过,现在的九添一在崔醉名下,但大部分分成利润,都被崔醉转到了名为薛七公子的名下。

薛七无论是从容貌描述还是其他来看,无疑就是七皇子薛瑾安,九添一是他的产业没错。

如果坊间传闻和文书都是正确的话,那么十全公子必然是指的崔醉或者七皇子,然而崔醉这人他也查过,他以前科举的试卷存档他也都调出来看过。

怎么说呢,崔醉这人才华是有,虽然比不上他那个堂弟崔酌,但科举入仕是没什么问题的,一甲和二甲头名传胪不用想,但拿个二甲同进士是不难的,实在不该被卡在乡试。

然而崔醉的才华是绝对当不起十全公子这称呼的,从那些试卷中能看出来,崔醉对于各地山川地貌人文确实颇有见解,但也止步于见解上,并没有达到了如指掌的地步,而且从他的视角来看,倒更像是跟着商队走街串巷看到的浮于表面的繁荣,内里还是比较空泛的。

周玉树猜测崔醉应该走镖,常年和商队一起外出,于是导致眼界受阻。

而十全公子最为人津津乐道赞叹不已的算学上,崔醉算不上太差,却也绝对算不上多好,上次江南府秋闱的考题有一道粮税的题目,他就算错了。

所以如果真的有十全公子这个人,他绝对不是崔醉。

那么除了崔醉还能是谁呢?

周玉树心头一怔,看向薛瑾安张嘴失声。

他觉得有些荒谬,薛瑾安再怎么样也才这点年龄,不该是传闻中的十全公子才对,可是当现在真把十全公子的名头按上去,他又微妙的觉得就是这样没错了。

周玉树:“……”

周玉树再次揉按了一下眉心,用着有些古怪的语气说道,“十全公子,你倒是真的给了舅舅一个惊喜。”

薛瑾安早在知道他和常大夫有通信的时候,就猜到常大夫肯定问起过十全公子,所以对他的话并不意外。

周玉树收拾了一下复杂的心情,重新转动脑子,把薛瑾安之前说得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不太确定地道,“你主战?”

“嗯。”薛瑾安不仅点头,还给了周玉树一个惊吓,“我亲自上。”

周玉树差点膝盖一软,直接栽倒在地,他一把抓住薛瑾安的胳膊,疾言厉色道,“你要去祁州?上战场?不行!我不同意!”

这会儿周玉树半点都不记得方才要把薛瑾安送去祁州的自己了,满心都是那边将沦为战场,太过危险,不宜过去。

“我不去祁州,我负责指挥西北军作战。”薛瑾安道,“祁州还在等京城的消息,现在是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的最好时机。”

薛瑾安说得先下手为强,不仅仅是说戎狄那边,也是指西北军那边。

赫连城今天认出了他的身份,他无法证明龙傲天和薛瑾安是同一个人,所以他不会告诉皇帝,但一定会写信告诉常大夫,他们之间是绝对相互信任的关系,说这些事情并不需要拿出证据。

而一旦常大夫得到消息,一定会立刻封锁他的权柄,不让他再接触西北军。

消息走八百里加急从京城到祁州也需要两三日,薛瑾安必须在这段时间发动对戎狄的袭击,掌握西北军大权,届时常大夫就算知道了他的身份,碍于战时是绝对不会出来多说什么的。

周玉树捕捉到了薛瑾安话中的很多怪异之处,意识到对方有很多消息并没有透露出来,然而他来不及询问,脑子就已经下意识地跟着薛瑾安的话转了起来。

他沉吟道:“我这边可以先拖着戎狄使臣,赫连城也在这边,戎狄一定不会生疑,而一旦等边关战报传入京城,就能反被动于主动,到时候低声下气的就是戎狄使臣了。”

“不仅如此,还可以以此震慑蠢蠢欲动的沙俄大帝国。”薛瑾安知道大帝国肯定在观望,一旦戎狄真的对祁州下手得到了利益,大帝国就会真的答应和戎狄合作,撕毁和大启的盟约,来蚕食大启。

原著中赫连城镇守边关,边关比较稳固,戎狄直到几年后才找到赫连庸这个突破口,后来没多久崔醉接手了西北军稳定了局势,戎狄这才止住了南下的步伐。

那么崔醉被杀,西北军被八皇子接手之后呢?边关还能继续稳固吗?在八皇子刚接手西北军,军权不稳的时候,戎狄为什么没有趁机南下攻占城池?

薛瑾安头一次对人类创造的“细思极恐”这个词有了明确的认知,同时也对八皇子这个夺嫡中的胜者有了些许怀疑,怀疑他登基的背后是否有其他暗中的推手。

大启这个看似繁荣的王朝内里是千疮百孔。

——所以说皇帝真的很没有用,太皇太后为什么不自己登基?但凡换个性格强硬的上位者,根本就不可能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薛瑾安对人类的行为逻辑表示不解,并怀疑这是创作者为了合理化夺嫡剧情,于是造出的逻辑漏洞,世界自动补全,于是给了先帝一个无解的恋爱脑,现任皇帝无解的软弱。

嗯,没错,一定都是世界打的补丁,所以才会出现这样无能的皇帝。薛瑾安决定坚信这一点。

周玉树对薛瑾安的想法表示了赞同,但同时有些忧虑,“你确定西北军在没有赫连城的情况下,能打出震慑的一仗吗?”

想要震慑戎狄和大帝国,这场仗不能是小胜,必须得是无可争议的大胜。

薛瑾安四平八稳地点头表示可以,并没有大说特说自己的战术。

周玉树也没有多问,而是道,“那么现在仅剩的问题就只有,该如何说服陛下和官员们出兵?”

打仗不是小事,西北军自然可以私自出兵袭击,但皇帝这边不同意,直接把辎重粮草压下,西北军最多只能挺三个月。还有一点,这件事要是闹得太大,势必会传到戎狄使臣耳中,不要忘了,戎狄使臣在朝中可是有内应的。

“兵贵神速,没时间等朝堂商议出结果。”薛瑾安根本就不拿皇帝当一回事,也不耐烦等这边磨磨唧唧的商讨,等这边出结果,黄花菜都凉了。

薛瑾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道,“皇帝没有用。”

周玉树一噎:“……”虽然你说得没错,但是这是可以说的吗??

他艰难地把自己的思绪从这句点评之中拔出来,缓缓开口说道,“无论如何,大战不止是西北军或者祁州的事情,要是京城这边没有动静,那边也会很艰难。”

薛瑾安理所当然地道:“太皇太后给了我一方令牌,我能号令一部分血衣卫。”

周玉树并没有被说服,反而眉头皱得更紧了:“太皇太后虽然犹有余威,却并没有多少权利掌握在手中,大启到底还是皇帝说了算。”

还有一件事周玉树没有说,那就是太皇太后退的太久,她年龄也太大,朝中官员们也早已经习惯了现任皇帝的宽松,不会想要回到太皇太后的高压执政时期,一旦太皇太后表现出想要争权的想法,他们绝对会不遗余力的阻止,皇帝也会直接将那层伪善的皮扒下。

太皇太后只有“病死”慈宁宫这一条路可以走。

“不必要争权。”薛瑾安却摇了摇头,并说出了一句让周玉树震撼良久的话,他说,“权利不在于皇帝手中,在于强者手中。”

“强权……原来如此。”周玉树心中的所有惊疑不定都压了下去,那些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也全被他团吧团吧抛之脑后,他深深看了薛瑾安一眼,只问了一句,“我能相信你吗?”

“舅舅,”薛瑾安露出一个不那么标准的笑容,他说,“我势在必得。”

周玉树笑了,他点头说:“很好。”

周玉树焦急得来,一身轻快地离开,在宫中遇到长公主和敏皇贵妃銮驾,他行跪拜之礼的时候,心情都没有半点被破坏。

不过他还是记得自己的脸和姐姐有多少相似度的,他低垂着脑袋,把五官尽数遮掩起来,直到起身离开的时候,才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叔叔。”小脑袋枕在母亲肩膀上一整个都趴在她怀里的小泰乐突然喊了一声。

薛瑾安?长公主以为小泰乐喊得是薛瑾安,她回眸,却只看到宫女远去的背影,半点都没有薛瑾安的影子。

“朝阳看到了什么?”长公主垂眸看向怀里的女儿,却见小泰乐眨巴着有些困倦的大眼睛,呆呆愣愣地看着她。

“怎么了?”敏皇贵妃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长公主将女儿重新拥入怀中,并不让她直面敏皇贵妃的视线,抬眸的时候露出一个柔和温婉的笑容,“没什么,只是梦呓了。”

“嗯,既然困了,等到了雍春宫便叫驸马来将她带回去睡。”敏皇贵妃一身宫服的颜色很厚重,无端让她看起来也年老了些年岁,她撑着脑袋半阖双眸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是再要一个了,公主府也能热闹一些。”

长公主垂下眼眸,面上看不出半点异常,她道,“还是得看缘分,有没有都不重要,驸马也很喜欢朝阳。”

“若是聪明倒也罢了,这孩子太木讷。”敏皇贵妃并不遮掩自己不太喜欢小泰乐的事实,她道,“不求像淮阴侯那脉出一个姜汶,总得有一个能撑起家业的。”

长公主语气轻柔如夜风,缥缈又似乎带着淡淡的冷意:“我有什么家业,不过都是父皇赏赐的,总不能继承爵位吧。”

敏皇贵妃出自安南侯府,其双生兄长现今安南侯降爵承袭安南伯,和内阁首辅康泰郡主之子姜汶同出自姜家。

长公主这话像是在讨要安南伯爵位一般。

敏皇贵妃睁眼看过去,目光很是锐利:“你说什么?”

“父皇不缺子嗣,迄今为止有封号的公主也不过只有我一个,即便真的生下一个男孩,也是郡王难封,倒不如只有朝阳一个,郡主这封号很容易请封。”长公主像是没有察觉到敏皇贵妃的视线一样,轻柔地给女儿擦了擦脸,声音依旧温婉柔和。

“到时候本宫向陛下请封就是。”敏皇贵妃收回了视线,“即便当真请封不下来,也还能承继杜家家业。”

吏部左侍郎杜大人的家业是那么好拿的?是,如今吏部尚书有官无权,杜大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吏部尚书,杜家的子辈孙辈之中目前也没有什么出色的人物,最有期望的竟然是驸马这个翰林院编书的。

母妃算计的很好,只可惜杜大人那样的人,可是绝对不会让家业旁落的。

长公主眼眸微动,笑了笑没有应声,而是转移话题道,“二皇弟将要满十五岁了,也到了能成家立业的时候,前些日子定海侯那边发帖相邀,听侯夫人的话是有想要结亲的意思。”

敏皇贵妃闻言皱了皱眉:“本宫不曾听闻侯夫人有女儿。”

“虽是府中小娘所出,但也是定海侯唯一的女儿。”长公主道。

大启的嫡庶观念有,但也没有到很严重的地步,官员们纳妾都是有法律明文规定的,五品以上官员才能纳妾,三品以上能纳两位妾,而底层的百姓都是一夫一妻,只有四十岁没有孩子的才能纳妾。

妾虽然通买卖,但是通过正常途径纳入府中的妾是不能被随意被发卖的,再加上宠妾灭妻是被明令禁止徒三年的刑罚,大部分情况下小妾都很看得清身份,不会真的恃宠而骄。

不过这是正式的妾的待遇,大部分官员府邸都还蓄养着没有名分的通房姬女,那才是真正的不被在乎的存在。

世家大族中尚且如此,皇家就更是如此了,虽然嫡长子继承制延续至今,致使嫡皇子、长皇子地位特殊,但也仅仅只是特殊而已,不耽误官员们站队,纵观历史,能顺利登基的太子都没几个,更何况嫡长子。

“定海侯府到底是渤海血脉,出身不好,可以定个良娣位置。”比起庶女身份,敏皇贵妃果然更在意渤海血脉。

之后长公主又报了几个名字,敏皇贵妃最多也只说侧妃的位置,长公主便知道她对二皇子正妃的位置已经有了人选。

果然就听敏皇贵妃道:“本宫听闻姜汶有一个小侄女,似乎是郡马那边的亲戚,年龄应当同无暇差不多。”

“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到底曾经同出一脉,远了关系不好,不如亲上加亲。”敏皇贵妃如是道,她显然就是冲着姜汶去的。

长公主:“……”

长公主面上笑容没有什么变化,心底却多少觉得她母妃有些异想天开了。姜汶虽然也是姜家人,但他对安南伯这一脉的姜家可没有太多好感,偶尔的维护也是全看在没有出五服的亲戚面子上,担心安南伯府闹出什么荒唐事儿牵扯到自己。

昔年“一门三公侯”的姜家早已经没有了曾经的辉煌,整个姜家的门第都是靠姜汶一个人撑着,至于安南伯?长公主提起那位舅舅都觉得多少有些恶心倒胃口了。

姜汶不见得愿意把小侄女和二皇子绑在一起,而且就算真绑在一起了,长公主也不觉得就能把姜汶拉拢过来。

长公主心中种种话都没有说出来,她知道自己说出来也没用,索性懒得多费口舌。

敏皇贵妃没听到她出声,就知道她并不支持的态度,皱着眉说道,“你上点心,无暇是你弟弟,他好了你也不会太坏,只有他才会对你好。”

对我好?薛珮兰?长公主不禁笑了起来,她点头应声。

两人说话间轿辇已经到了雍春宫中,一走入宫门不久就望见那满池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的荷花塘,她像是随意地说道,“来年母妃宫中的荷花定然也是后宫中开得最好的,朝阳喜欢吃莲子,到时候我定然带着她过来采采莲蓬。”

“喜欢就多来,我还能少了你的不成?”敏皇贵妃也难得放松下来,面上带上了浅淡的笑意。

“女儿代朝阳谢过母妃了。”长公主也笑着,望着那荷花塘,感慨般地说道,“也不知宫人们在水里都丢了些什么,肥力这么旺盛,才能将这里的荷花养得这么好,我都有些羡慕了。”

敏皇贵妃表情僵硬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恢复原状。

当夜,长公主只在雍春宫中待了不到一刻钟,便出宫回府了,离宫的路上再次路过先前泰乐开口喊叔叔的地方。

长公主叫停了轿子,问跪在一旁的宫女,“往常这里都有谁经过?”

“这……”被点名的宫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倒是旁边的同伴开口说道,“长公主殿下容禀,此处四通八达是上书房通往各宫的必经之处,基本各宫中都有人来往。”

长公主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她方才也只是随口一问,倒是挺意外碰到个临危不乱的,倒是可以一用。

长公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夕云。”宫女低声说道。

“嗯,回答的很好,这个便赏你了。”长公主随意将手上的玉镯撸下来递过来,意味深长地道,“本公主记住你了,夕云。”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被薛瑾安收入眼中。

夕云说过,这一处是上书房通往各处的必经之地,而废宫就在上书房不远处,是以薛瑾安刚从废宫出来,就看到这一幕。

薛瑾安站得很远,但架不住他有一双能看得更远的高清摄像头眼睛,于是便将这一幕疑似长公主招安宫女的场景。

问题在于,夕云是周玉树的人。

长公主的车架已经离去,薛瑾安遥遥打量了一下夕云的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仔细看的话会觉得有点古怪。

这并不是薛瑾安的错觉,实际上夕云的心情相当复杂,她只是出来给周玉树清除痕迹的,万万没想到竟然遇到长公主,还疑似被拉拢了。

夕云相当纠结,只觉得人在路上走,工作天上来。

很快更纠结的来了,七皇子从她面前走过,视线似有若无地在她身上走了一圈,明显是看到了方才的事情。

薛瑾安在心中点评:夕云,天生间谍圣体。

夕云:“……”以后还是不走这条路了,总觉得风水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