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薛瑾安不客气的话直接点燃整个大厅, 顿时响起一叠声地附和:
“滚出去!”
“这里不招待不守规矩的戎狄蛮夷!”
“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子们,赶紧滚吧!”
“……”
有些人激动地甚至忍不住握着拳头朝着荣敌人的方向跨近,领头羊效应让周围的人也跟着动了起来, 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 戎狄护卫们吓了一跳, 几乎是立刻就收缩了保护圈, 捏着弯刀的手都不由出汗,眼神很是警惕防备。
被保护在中间的葛尔丹和那双居高临下看过来的眼睛对视着,那双眼睛黑的纯粹的眼瞳里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只倒映出他脸色难看的脸。
“殿下,寡不敌众,我们还是先离开吧……”有护卫用戎狄语小声说道。
他们戎狄士兵再怎么骁勇善战以一敌多, 也不可能几个人把整个大厅的人都挑了啊!这些人加在一起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们淹死,更别说还有一个能在严密防守中点住小王子穴道的家伙在虎视眈眈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先避其锋芒吧!
——这些没有说出口的劝解,葛尔丹当然全都知道!正是因为知道, 他心中才满是恼怒和不甘, 他强压下翻涌而起的情绪, 面部表情逐渐有了恢复的趋势。
他率先扭过头,打断了双方的对视,下意识张口想说些什么,然而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被点住了哑穴。
被用一颗糖轻松写意地穿破层层封锁点住了哑穴!葛尔丹刚恢复平静的面容再度扭曲起来,他眼神阴沉至极,到底还是在被人群轰出去之前,选择了体面地主动离开,护卫们也立刻跟上。
葛尔丹闷头走出九添一, 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这条街,而是转头用意味不明地眼神死死盯着那九添一的牌匾。
就在这时,店里掌柜拿着一个木牌出来,径直挂在门口,那木牌上赫然写着:狗与不遵守规矩之人不得入内。
木牌上面墨水都没有干,显然是刚刚写就的,这针对的谁明眼人都知道,隐隐的笑声从店铺里面传来。
葛尔丹的眼睛几乎是瞬间就蒙上了一层阴翳,后槽牙咬紧发出嘎嘣嘎嘣地瘆人声响。
最可气的是那个当着他的面挂上去,还特意调整了一下木牌角度好让他能看清楚的掌柜,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夸张地浮于表面的惊讶,似乎在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没走”。
然后用着最礼貌的态度微笑着道:“客人请慢走。”
他加重了这个“请”字。
简简单单地五个字让葛尔丹刚修补好的防护墙直接破碎裂了一地,他再也忍不住,猛地伸手将旁边的摊子给掀了。
——九添一的开张带动了这条街的经济,让本来就热闹的地方变得更加繁华,连带着吸引了不少行商小贩,颇有成为京城之最的架势。倒是也真的有不少没见过“市面”的少爷小姐觉得东西新奇就买了,还基本不讲价,反正对他们来说一两还是十两都是小钱。
大抵是这边顾客“人傻钱多”的概念深入人心,很快这边摆摊的小贩越来越多,于是追求新奇的少爷小姐们也就更爱往这边跑,这条街也就越繁华,九添一的生意也就越火爆,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不过能在这里长久生存下来的小摊子,除了东西确实好且新奇之外,老板都是些头脑机灵说话动听的,毕竟喜欢来这边逛游的少爷小姐们大多都有自己的脾气,可不是好相与的。
总而言之,这边小摊贩虽然多,但大部分人都挺有颜色的,一瞧见九添一内竟然进了一群戎狄蛮子,还动用了武器,就有不少人溜走了,有个别舍不得这边火热生意继续经营的,看到这群蛮子被赶出来,也都十分麻溜地抛下东西找了个地方躲藏起来。
毕竟商品再如何舍不得那也是商品,留下小命才能赚更多的钱。
葛尔丹掀的这个摊子的主人就已经躲了出去,这摊子是卖玉的,顿时只听到噼里啪来一阵碎裂声响。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深吸了两口气却竟然将被羞辱之后生出的种种情绪都压制在心中,没有当场冲回去发难,只是深深看了那笑容满面的掌柜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倒是周围依旧警惕戒备着外人,保护着他的那些戎狄勇士露出了凶残本相,带着煞气说道,“殿下,他们竟然敢如此冒犯您,我们不应该就这么走了,应该——”
“不走又能如何?被更难看的打半死轰出来吗?”葛尔丹沙哑地声音阴沉地几乎能滴出水来,说完他微微一愣,伸手摸了摸喉咙,感受着皮肤下传来的震动感,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就能说话了。
然而他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心情反而更加凝重了:这只是一个巧合,还是对方掐准了赶他离开的时间刻意为之?若是后者……
“这里是大启的地盘,蠢货,别做多余的事情。”葛尔丹的告诫不知道是说给护卫们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葛尔丹虽然暂且败退,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此放过了这件事,他叫人去查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同时也安排了人蹲守在九添一门口,还特意挑选了两个五官轮廓乍一看都是中原长相的,让他们多多学习中原话,准备过段时间就将他们安插进九添一里,让他们在里面收集消息。
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那个少年会是他的一生之敌。
此时的他以为插人入九添一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会说中原话就行,后来才发现想要做九添一的员工竟然有两道程序,先报名参加笔试,然后在七天之内会收到面试通知,面试过了之后才能进去实习,实习期是三个月,三个月之内做的让对方满意了才能转正,不满意就被淘汰。
而且报名就要提交详细的户籍资料,笔试要考卷子打分,面试也是如此,择优录取。
这难度让知道葛尔丹头皮发麻,然而人都已经培养了,沉没成本只能让他硬着头皮继续上,最后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破财给两个人办了会员,让他们以客人的身份去收集消息。
三个月下来,收集到了什么消息不好说,倒是两人的花式切牌玩得挺溜,直接把扑克玩法带进了队伍,回国后很快就风靡了整个戎狄。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压下不说。
葛尔丹怀揣着满腔心事回到驿站,不多久就有人敲开了他房间的门,是一个穿着儒衫拿着羽扇一副中原士子装扮的男子,他的长相兼具戎狄人和中原人的特色,一看便知道是个混血。
“师兄。”葛尔丹并不意外对方会来找他,不如说挑衅试探大启态度本来就是两人共同的主意,对方来询问这件事的结果是必然的。
“看来并不顺利。”被葛尔丹称作师兄的人名叫翁天信,是戎狄相国必勒格的长子,他看了看葛尔丹脸上的伤,脸上露出几分了然。
葛尔丹在他的视线打量下慢慢低下了头,他虽然称呼必勒格一声相父,但实际上教导他更多的人是翁天信,两个人名为师兄弟,实则相处更像是父子。
至于翁天信的这身打扮也是有缘由的,必勒格想要强大戎狄入主中原,他吸取先辈们千年的经验和教训,认为想要入侵中原不止要使用武力,还要多读书学习中原的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并以此来治理国家,用通俗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师夷长制以制夷。
虽然他们才是对方口中的蛮夷。
必勒格想要推动戎狄帝国实行全面汉化政策,只可惜那些部落首领反对的太多,他们不想解放手中的奴隶,也不想改变当前的模式,变革夭折于萌芽时期,如果不是他是帝国智者声望很高,只怕早就被赶下了相位用以平息反对者的怒火。
不过必勒格并没有就此放弃,他认为只要大家看到学习中原真的能强大戎狄,实现逐鹿中原的野望,一定会同意这个提议的,为此他自主学习了很多中原的东西,连带着他的儿子们也是如此,还给他的长子取了中原名字以示决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翁天信有中原人血统的缘故,他比起弟弟们能更快的接受并理解中原知识,他承接了父亲的意志和理想,也一心想要汉化戎狄,葛尔丹的中原话就是跟着他学的。
“发生了什么?怎么动手了?”翁天信询问道。
“一言难尽,进来说吧。”葛尔丹侧身让他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翁天信在得知九添一发生的事情始末之后,面上不由露出了震惊之色。自从汉朝天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学就成为了历朝历代统治朝纲的工具,大启也盛行儒学,他学得自然也是正统儒学。
如今的儒学虽然没有后世那种极端遵从三纲五常到了迂腐的地步,但其遵从帝权父权夫权的基本思想还是挺根深蒂固的。
翁天信不由道:“他竟然在明知道你身份的情况下动手了?他怎么敢的?不怕大启皇帝怪罪吗?你再如何也是我戎狄使臣,戎狄和大启关系本来就紧张,若是双方借此事为由开战,他必然被第一个拿出来祭旗。”
“十全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才能让他一个区区少东家就如此肆意妄为?”翁天信心头沉沉的。
由于翁天信使听信的葛尔丹一家之言,先入为主的接受了他的观点,认定薛瑾安是十全公子的孩子或孙子,是九添一的少东家。
翁天信也不愧是教导葛尔丹的人,两个人想法出奇的一致,都是怀疑薛瑾安的身份,并决定调查他。
只是九添一太过神秘,十全公子也仿佛一个京城传说,他们掌握的资料还太少,根本没办法确定两人的身份,他们也不由地多想,大启区区一个少年就对他们使臣态度这么强硬,是不是大启朝堂主战派多,想要同戎狄开战了?两人难免更慎重一些。
“其实想要知道他的身份还有一个捷径。”翁天信眯起眼睛道,“直接跟大启皇帝告状,叫他为你讨一个公道。”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一个称得上狡诈的笑容。
*
九添一包房内
周玉树先对薛瑾安的做法给与了肯定,之后才道,“你太冲动了。”
“你想要教训他们何必自己出面,这件事必然会传到皇帝耳中,你的身份根本隐瞒不了,那些世家朝臣们本来就针对你,若是知道你禁足期间无故离宫还惹出这样的事端,只怕是要联名上书弹劾你了。”
周玉树想到那场面就不由皱了皱眉,脸色阴沉下来,他真的烦死了那群老东西,偏偏他顶着楚文敬的身份不可能在公开场合为七皇子说话,毕竟楚文琬的死楚家的没落等等一系列事情,可以说是七皇子一力造成的。
周玉树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不过最后都化作一声轻叹,他揉了揉眉心,将所有疲惫都掩藏其中,只余锋芒毕露:“无妨,你想做什么尽请去做,出了什么事舅舅会想办法解决的,不会让你有事。”
就决定了,以后谁弹劾外甥,他就把对方违法犯罪的信息整理成册,然后选个良辰吉日把他们弄来刑部大牢实行报复。反正他是刑部尚书,伸冤断案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他的职责。
周玉树心中满是需要打马赛克的阴暗想法。
“不需要。”薛瑾安却平静的拒绝了。
周玉树还以为对方是在顾虑什么,刚想要劝,却听到薛瑾安后面的话:“皇帝如果因为这件事降罪于我是好事。”
今天这件事发生在客人非富即贵的九添一,不出明日必然满城风雨,只要抓住“两脚羊”这个点大肆宣扬,轻易就能挑动民众怒火,皇帝要是真的惩罚他,民怨沸腾,这事情暂时不会让百姓哗变动荡社会根基,但是要知道现在的京城可还有一堆要参加会试的举子。
书生向来是国家最叛逆的群体,到时候说些什么话写些什么东西,乃至影响到三月会试……皇帝的威信会直线下降。
周玉树顺着薛瑾安的话想了想,豁然开朗,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
皇帝要真的蠢到一无是处的地步也根本坐不稳这位置,而且皇帝是主战派,要不然也不会耗费那么多钱不顾反对的进行征兵改革,只是当前大启的财政情况不支持开战,赫连城也只能枕戈待旦。
姐姐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周玉树忍不住再一次感慨。
薛瑾安的莲花剑被人从门框上拔下来恭敬的送回来,周玉树把玩着这柄利剑有些啧啧称奇,他打量薛瑾安好几眼,有些怀疑的摸了摸他的脉,“你真的没有内力吗?”
“没有。”薛瑾安否认。
周玉树还是怀疑:“那你怎么把这剑掷出去的?”
薛瑾安理所当然地道,“想掷就掷了。”
周玉树:“……”原来你噎皇帝并不是故意的,而是你说话本来就这么噎人吗?
这样在皇宫中真的不会被人打死吗?周玉树又忍不住开始杞人忧天了。
来送剑的人闻言也露出惊讶地表情——这人可是打败了店内一众高手才抢到这个送剑的差事,就是想要近距离观察一下这武力值超高的少年贵客,却不想竟然得知威慑了戎狄小王子的人,竟然根本没有内力!
所以说这剑能掷出去靠得全是蛮力吗?天哪!这就是天生神力吗?恐怖如斯!送剑小厮看着少年那藏在衣服下看着并不如何强壮的手臂,眼神更为钦佩。
周玉树好不容易跟小外甥见面,自然是想要多一些独处的,他看向还站桩的小厮,“你还有什么事吗?”
“啊,额,抱歉!”小厮也知道自己盯着贵客看太久了,连忙道歉要退出去,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回头说道,“对了,楼下有一位自称楚四少的故人想要见一见客人,不知客人意下如何?”
“什么楚四少,我怎么没听过?”楚家本家就只有楚文敬一个儿子,周玉树对此很清楚,而至于楚家的旁支,楚家本来就是没落勋爵,连自家的体面都维护不起,更别说旁支了。
周玉树刚升为刑部尚书的时候,倒是也确实有人上门来攀亲戚,不过楚老爷子的性格天生不喜欢这些,都直接给打发了,现在楚家被剥夺了爵位,那些旁支的人生怕被牵连,立刻就跟鹌鹑一样,主动划清了和楚家的关系,不敢再跳出来了。
周玉树还真不清楚楚家旁支有没有个四少。
薛瑾安却是立刻就想到了四皇子,“我方才看到了四哥,应该是他。”
“啧,怎么阴魂不散的。”周玉树以为四皇子是看到了薛瑾安,准备来找薛瑾安麻烦的,一下就烦躁了起来,“说人话听不懂,非要打一顿才知道厉害吗?”
薛瑾安却一下道破真相:“他是来找你的。”
四皇子对薛瑾安的态度很是复杂,恨是恨的,但除了恨之外还掺杂了很多薛瑾安根本就不明白的情绪,不过薛瑾安虽然不懂他心里所想,却也知道他要是想找自己的麻烦,早在宫宴的时候就跳出来了。
比起找麻烦,四皇子对他目前还是逃避更多。
所以四皇子点名要找他,更有可能是看到了周玉树。
周玉树愣了一下,也想明白个大概,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再提出什么异议,薛瑾安也无所谓见不见四皇子,小厮揣度着下了楼。
然后很快,他又一个人上来了,神情尴尬又郁闷地回禀道:“掌柜的说那位楚四少爷在我上楼之后就走了。”
他心里有些腹诽:什么毛病,说要见人自己又跑了。
周玉树再一次咋舌,对这种反复无常很是不喜,又或者说他本来就看四皇子不怎么顺眼,所以对他的任何行为动作都挑三拣四看不上,不过到底也没有再说什么刻薄的话。
薛瑾安倒是很淡定地点头:“知道了。”
之后周玉树又和薛瑾安聊了一些朝堂之事,用了午膳之后,周玉树再怎么依依不舍也离开了,而薛瑾安却在九添一用了晚膳才走的,他顺手查了一下店铺账目,在掌柜战战兢兢中揪出了几个不明朗的地方。
掌柜汗如雨下,慌忙解释起来,还嘴瓢了好几次。他心中懊恼,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崔老板的盘账询问,他尚且能对答自如滴水不漏,然而被小东家这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就莫名的心慌,就仿佛自己的一切都无所遁形一般。
也确实是无所遁形,毕竟账本为数不多有问题的地方都被揪了出来,五文钱的缺口都能给你找出来。
本来以为崔老板就足够厉害了,没成想还有更厉害的。
薛瑾安点了点账本,语气无悲无喜地道,“不要再犯。”
“是。”掌柜蔫头耷脑下来。
账目的手脚并不多,不明朗的钱财算起来也不过几两银子,这连九添一每日盈利的零头都没有,而九添一的工钱是市面上最高的,寻常大商铺的掌柜一个月也只有三五两工钱,九添一能高出一倍。
崔醉本来就是个手松大方的性子,而薛瑾安实行高薪养廉政策,掌柜的真要贪不会只贪这几两银子,多半确实只是失误,九添一这么个每天少则百余两多则千两万两进账的大盘子,会出现些小问题在所难免。
这掌柜业务水平不错,手脚也干净,办事也挺牢靠果决,要是被打击了出走,找新掌柜接受还需要不少时间,且新掌柜就不一定手脚这么干净。
失误该罚,但是也不能只罚。薛瑾安想了想,将数据库里的商战小说都翻了出来,将其整合梳理一番,直接出台了一套九添一内部的升职加薪规则。
“你抄下来,找书坊印刷成员工手册,给每个员工都发一份。”薛瑾安说道。
掌柜看着这纸张上的字眼睛都瞪圆了,那些应该被称作死板的字,此刻在他的眼中却像是活了一般,是比书法大师的作品还要难以置信的美丽。
“这,这上面说的绩效奖、工龄奖、全勤奖、加班费……都,都是真的吗?”掌柜语气都颤抖了起来,满眼希冀地看着薛瑾安,像是在看一尊活菩萨。
薛瑾安看他这不敢置信的样子,直接用崔醉给的印章在纸上改了一个章,应得很坚定:“是。”
掌柜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惊呼出声,他强压着兴奋说了一声“谢谢小东家”,就立刻欢天喜地的坐下来开始抄录。
一边抄录一边兴奋又一边觉得这么好的福利他拿着不安心,于是主动提议给东家省钱,“其实不必要找书坊打印,我们自己抄录就行。”
书坊也是九添一的书坊,每天都在开工印刷纸牌,真要印刷员工手册费的最大成本应该是人工,毕竟现在都是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雕版印刷就还要匠人费劲刻一版,少说也得十天半月,活字印刷倒是简单很多,只是把字找齐排列组好也要费不少时间,大约三五天能出。
而古代社会的人工是最便宜的,哪怕只是出三文钱,也有的是小乞儿争先恐后的想要做捡字的活儿。
省下来的这点成本还不如动脑子的消耗。掌柜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笑了笑道,“印刷的东西总是不如亲手抄录的来得激奋人心。”
掌柜提出这个提议,省成本是次要,主要还是能收拢人心。
掌柜已经猜到了一些薛瑾安的身份,他虽然不认识这位,但他认识崔醉和楚文敬,一个是先帝重臣崔宰的孙子,一个是当朝二品大员,那位楚大人看小东家的眼神就是看后辈的眼神,他那时候还不敢往多了猜,只猜这大概是个世子。
直到在混乱中,他看到了那位四皇子,对方的话语被淹没在人群之中难以听清,但那块玉佩上的龙纹却格外显眼,这是皇子才能使用的东西,再听说小东家叫那位是四哥,小东家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显然也是一位皇子!
掌柜对朝政之事并不清楚,崔老板每天都要进宫“伴读”的事情,他都是从客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得出的,但是他知道九添一的老板都有谁啊,除了崔老板之外,还有一位薛七公子。
大启皇室姓薛,七公子……这不就是七皇子吗!对上了,都对上了,他依稀听到崔老板就是在给七皇子当“伴读”来着!
寻常人家为了几亩薄产几两银子都能打得头破血流,更何况坐拥万里江山的皇家,皇子们都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开九添一必然不可能是为了钱,思来想去都只能是为了积蓄力量,以待来日啊!
再看那些被招揽来的江湖人,掌柜的懂了,于是他决定主动出击投诚,展示自己的能力。
小东家如今就已经这么大气和善,等到发达之日,他们这些人何愁不能鸡犬升天!
掌柜眼中都透出了昂扬的斗志。
薛瑾安被他骤然光亮的眸子刺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颔首应下:“好。”
总觉得这人好像想了很多。
掌柜的提议确实对收服人心挺有效用,毕竟大方的老板谁不想要呢?他们从江湖上或主动或被动的退下来过平凡生活,却不代表要过一眼看到头的日子,有盼头的人生才有意思。
从这之后,九添一彻底卷了起来。
薛瑾安在宫门落钥前回宫,他几乎是一出九添一就发现身后有人跟着,是戎狄探子和……四皇子的马车。
薛瑾安打开缺德地图不走寻常路,先在一个狭窄小巷子口把四皇子甩了,再利用京城四通八达的交通把不熟悉路况的戎狄人甩了,之后他施施然回宫。
崔醉虽然也是到了昭阳宫才知道薛瑾安夜出皇宫的事情,其实要不是薛瑾安离开的时候特意同守夜的茯苓打了一个照面,灵芝他们也要吓一跳。
不过他们配合打得不错,成功多忽悠了那些御林军侍卫一个时辰,才让他们发现薛瑾安不见了。
崔醉打算留宿昭阳宫,一是师父第一次独自出门他难免忐忑;二则是他担心师父此番行为触怒皇帝,等他回来可能要受惩罚,他可以看情况请老头出来说说情。
于是,崔醉完美的错过了外面的热闹,听薛瑾安说起的时候,拍着大腿直喊可惜,听到那个什劳子小王子竟然还派探子跟踪,牙已经咬得咯嘣响了。
“那些个蛮夷狗辈,大启皇城都敢如此肆意妄为,岂不是欺我大启无人?!”崔醉的手蠢蠢欲动,想要把那群戎狄人都打一顿,尤其是那个戎狄小王子葛二蛋。
茯苓身上煞气有些重,她难得应和谁的话,点了点头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切莫冲动。”灵芝皱了皱眉,她也很不喜欢那些戎狄人,尤其是那句“两脚羊”,但她还是强硬地将茯苓的手摁了下去,“他们是以使臣的名义前来,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殿下已经威慑住了他们,我们若是再以此理由找茬,难免落了下乘,有失大国颜面。”
最主要的是,真要这么做了,七殿下除了弹劾什么也得不到。
灵芝说到这里都忍不住唉声叹气,看向薛瑾安的眼神也很复杂:殿下,您出一次门就打一次人,这克命的谣言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难道就让他们那么嚣张?”崔醉不爽地锤了下桌子。
寿全眼珠子一转说道,“我觉得灵芝姐姐的话不无道理,主子被牵扯其中确实有害无益,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主子,还是保守一些比较好,而且他们只是挨一顿打也太便宜他们了。”
保守派觉得激进派太过保守,只打一顿怎么消心头之恨。
“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他们挨了打,还不会想到主子身上?”寿全思索着询问。
茯苓突然出声,再次举起拳头:“套麻袋。”
“他才得罪过殿下,若是现在再被揍一顿,即便看不见脸,也不会降低主子的怀疑。”灵芝压下茯苓的手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其实戎狄人今天得罪的不止是主子,今天的事一旦宣扬出去,必然会引得天下震怒,只是到时候场面怕是难以控制。”
侠以武犯禁,混江湖的和混绿林的还是有些差别的,江湖人虽然也不太服管,但自有一番侠气之心,多以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为己任,就是罔顾律法下手忒重。
一般的贪官污吏按照刑罚走都是徒刑流放,但如果是江湖人士可不管你贪多少做的是大坏事还是小坏事,直接杀了了事,然后劫走家中财务分发给穷人,也不管这些穷人是不是贪官污吏对不起的人,那些财务又是不是贪污所得。
戎狄的事情只要宣扬出去,必然会有江湖人前来报复。
只是戎狄人打了也就打了,民怨之下朝堂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就怕有人浑水摸鱼,又或是怒意当头烧了理智,直接把那些戎狄人都杀了。
戎狄人可以死,却绝对不能以使臣之名死在大启境内,尤其是戎狄小王子,无论最开始报复的理由多么正当,一旦他们死了,大启就被动了。
崔醉也知道其中厉害,给其他人解释了一番,“大启目前并不支持开战,且他国贺寿因言语不当就被杀了使臣和王子,这让其他国家的使臣如何看待?”
大启再是强国,能一个国家孤立其他小国家,但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若是等他们和戎狄开战,其他家伙联合起来下绊子背刺,开启多线作战,即便大启再强横也有阴沟里翻船的风险。
“蚁多咬死象。”薛瑾安给出点评。
其他人都不免有些沉默,他们拿不了戎狄怎么样,却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一想到还要好吃好喝招待这群狗东西,心中的火气就更加噌噌往上冒。
薛瑾安看他们真的很想打戎狄,正准备开口出个主意,眼睛余光瞟到福禄若有所思的神情,直接点了他,“福禄,你有什么话想说?”
“啊,我,我倒确实想到些东西……”福禄有些犹豫地开口,“或许我们可以……买凶打人?”
福禄的九添一消息运转中心还不成熟,他知道店里江湖人不少,就跟崔醉收集了不少相关的消息,想着要怎么安排这些人,这故事听得多了,不知不觉有些代入,思想都跟着跑偏。
“找一个做悬赏行当的江湖组织,要求将悬赏挂满三日,该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戎狄人知道消息肯定会保护好他们王子,他们再被打就是技不如人。到时候朝廷要查戎狄人被打的事,也只会聚焦在悬赏之上,至于防止杀人……堵不如疏,可以在发布悬赏的时候就把利害关系直接挑明,这样还要杀人,那这就不是大启人,是细作……”
福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碎碎念一般地说完,抬眸就对上众人复杂的眼神,登时吓了一跳,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我,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其他人被这“未来可期”的话镇住,默然片刻,纷纷看向罪魁祸首崔醉。
崔醉咳嗽了一声:“不,你的想法很不错,很‘刑’。”
其他人都是一脸讳莫如深的点点头。
对自己的主意不太自信地福禄看向了薛瑾安:“主子你觉得怎样?”
“可以。”薛瑾安也觉得这个主意是可控性最高的,不过还能更优化一点,“不一定要找江湖组织发布悬赏。”
灵芝和崔醉福至心灵,异口同声道:“安王。”
之后也不用薛瑾安再说什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开始商量要怎么给安王下套,而福禄一听说要拉安王下水,瞬间整个人都精神了。
福禄是最早跟在薛瑾安身边的人,他还陪着原主一起长大,知道的事情远比其他人多得多,他也不是傻子,宫宴上的端倪,灵芝都能看出几分门道,他能看出来的只有更多。
之后他特意去问过主子,从他的态度中窥见了真相,明白了迄今为止的事情,背后大概都有安王插一手,登时安王就登顶了他心中仇恨榜的榜首,至今都没有撼动。
你要说安王马上要倒霉,福禄就算瘫痪在床都要爬着去看看,现在一听说有对安王下手的机会,当即就聚精会神的听了起来,时不时也跟着补充两句。
比如安王不接招怎么办?福禄答:建议直接道德绑架。
安王能收拢那么多江湖人为自己所用,无外乎就是那急公好义的名声,正如先前所说,侠以武犯禁,走正派的江湖人都有那么点侠义心肠,若是眼皮子底下闹出什么不平之事,安王不上赶着去解决都不行。
安王想要装聋作哑,就让他不能装聋作哑,必须张开耳朵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听清楚。
“到时候他如果不动就是人……对,人设崩塌。”福禄用上了从薛瑾安那里听过的词,还给其他人科普了一番何为人设。
“很形象,师父真厉害!”崔醉见缝插针的夸了一句薛瑾安,又凑回小团体叽叽咕咕,“如果他情愿人设崩塌也不愿意出手怎么办?”
虽然安王人设崩塌之后,难免会让追随他的人失望,但安王到底也供养了他们这么久,大部分人也不会负气出走,而是会留下来偿还恩情,再且说,那么多江湖人中未必就没有知道安王野心刻意来投奔的。
政治嗅觉更为敏感的灵芝思索了一下,提出了新的看法:“安王能在京城这么逍遥,是陛下放任的结果,可若是安王在朝中营造的不争不抢人设也崩塌了,陛下还能放任他大肆邀买人心吗?”
双重威胁之下,安王不动也必须动。
“师父,你觉得这法子怎么样?”崔醉迫不及待地询问薛瑾安。
薛瑾安将他们的计策总结并删繁就简了一番,颔首通过了这《拖安王下水和戎狄一对一》的提案。
“不错。”薛瑾安不吝夸赞了一句,还露出一个代表欣慰的微笑,比友好的微笑高大约两个像素点。
饲养的人类能够独立思考了,很好。
在他们讨论坑安王的时候,礼部那边也接到了来自戎狄小王子的控告投诉,说他们大启的百姓竟然当街恐吓殴打他国使臣,他们小王子不仅受了伤还被吓得噩梦缠身,必须得给出一个公平公正的处理结果。
“是谁如此不懂规矩?”礼部下辖负责接洽使臣的官员简直快要疯了,本来就忙得脚不沾地,现在还要处理这档子事,眼睛里都快要喷火了,“让本官知道是谁干的,定然要将他吃不了兜着走!”
官员气势汹汹地带着人就往案发之地而去,想要逮捕罪犯,然而到地方一看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忙昏头的脑袋瞬间清醒。
“这,这是哪?”他抓住下属的手腕,语气有些颤抖。
“九添一。”下属也苦着一张脸。
“哟,这不是礼部的刘大人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有人上前挑着眉喊了一声,语气不算客气。
刘大人定睛一看,很好,是他的直属上司礼部右侍郎之子,而左边还跟着大理寺少卿之子,右边那位虽然不认识,却是一身世子服装。
刘大人:“……”
刘大人不敢出声,他偷摸往其他地方瞧了瞧,就没发现几个身份普通的,甚至连户部尚书之子都在其中,二楼倚着栏杆望过来的那些小姐们,即便不认识,那穿着打扮也不是寻常出身。
刘大人闭了闭眼,更加不敢出声了,心想:九添一果然名不虚传,能进来玩的都是非富即贵。
——其实寻常时候,九添一也不会一朝聚齐这么多世家大族子弟,是昨日的在这里看了现场的众人都为九添一少东家的豪言壮语心折,纷纷呼朋引伴来为九添一站台撑腰,生怕这么有骨气的店铺被迫关店,一时之间竟然比开张那一日还要热闹。
这刘大人运气怪不好的,偏偏这时候撞了上来。
这么多权贵子弟齐齐出现,刘大人一个小小的六品官根本不敢放肆,问话九添一掌柜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唯唯诺诺的。
掌柜的也贴心,眼看着刘大人在一众人视线下问话都不利索了,将他带到了空着的包厢中,这才顺利的进行了笔录。
刘大人松了口气,他以为事情到这里已经完了,直到他听到一个词,有些惊悚地瞪大眼睛:“什么剑?你说你家少东家拿的是什么剑?长什么样子?”
“您这骤然一问,小民还真回答不上来。”掌柜的笑着召来一个伙计,“当日那剑没入柱子三寸有余,是他将其拔下,应当能回答大人您的问题。”
这伙计恰好就是那日给薛瑾安送剑的。
他道:“少东家称起为莲花剑,长约二尺三寸,手柄处刻着莲花纹路。”
莲花剑!!!啊啊啊啊啊啊!!!是七皇子!!!!!!
刘大人内心尖锐爆鸣,面上表情已经空白了,他握笔的手轻轻颤抖。
他没见过七皇子,还没听说过七皇子的传闻吗?那可是七皇子!一刀砍了嫔妃,把发狂的三皇子打半死,还能安稳喘气的刑克六亲活阎王!
“刘大人?刘大人?”掌柜看着已经被震颤的回不过神的刘大人,对于自家少东家的威力有了一点了解。
而刘大人内心在咆哮:戎狄人,你们惹谁不好惹七皇子?退一万步讲,你们就没有错吗?再退一万步讲,七皇子都没有当场杀了你们,你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