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三公主脑子一片空白, 她只是凭借本能的用力拽住薛瑾安,不让他真的去杀了九皇子。

三公主觉得自己一定要说点什么,她努力转动迟缓的脑子, 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能听得懂的话:“虽然……但是……也、也不至于打死吧?”

薛瑾安却自由一番逻辑理论:“你没有罪的时候他就要罚你, 根据等比例公式换算, 你的犯罪成本会比寻常人高两倍不止。”

薛瑾安对有些呆呆愣愣的三公主比出一根手指, “而这还是在没有其他因素干扰的情况下。”

三公主看着那根手指,宕机的脑子终于跟着转动起来,然后带着头皮一起发麻:也就是说,她目前所受到的惩罚是父皇一个人决定的,而之后还会有朝臣、世家等其他方面的力量插入进来施压,她将要面临的惩罚只会高不会低。

三公主脑子不笨, 又或者说她跟在长公主身边听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再笨的脑子也要听开窍了。她知道皇帝并不是强硬派的皇帝,朝臣、世家过分言论自由,一般时候只要不触及皇帝底线, 皇帝并不会驳斥他们稍微越界的行为。

三公主当然不知道她父皇的底线到底是什么, 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是这个底线。就连被视为父皇最喜欢皇子的七弟, 在受到不公平对待的时候,都不能得到父皇的偏袒,她又能指望什么呢。

负面情绪翻涌而上,巨大的绝望如海面湍急的浪花一样兜头拍打而来, 将三公主从头到脚都浇了一个透心凉,红着眼睛摇摇欲坠,看起来很是可怜。

明明早就知道了,也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可现在被点出来, 为什么还是觉得这么难过?被情绪绑架的三公主呼吸困难,就在这时,平静无波的声音钻进脑子,将所有的情绪都摁下了暂停键。

薛瑾安没有具体说到底是什么其他因素,直接得出结论:“以防万一,直接打死。”

三公主:……莫名的很有道理,有点心动怎么办?

薛瑾安自认为自己已经解释完毕,将恍神的三公主认定为大彻大悟默认了他的行为,直接拽着人就往外走,

被硬控好一会儿的李鹤春终于反应过来,他汗流浃背的赶紧拦住这位祖宗,尖锐的声音都发抖了,“殿下!七殿下你冷静啊!!”

他能不发抖吗?这祖宗说要去打死九皇子那是真的敢说到做到的啊!九皇子今天要是真死了,祖宗会怎样不知道,但他一定会被吃不了兜着走。

李鹤春继恨自己不是块木头之后,又开始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脚程慢一点,怎么能因为不想面临陛下怒火就着急忙慌的躲避出来,他早就该想到的,祖宗这么静悄悄地走,必定是要作妖啊!

李鹤春心中再怎么叫苦不迭,此时此刻都只能豁出去了,眼看着七皇子根本不听他的话,绕过他就要走,看到御林军蠢蠢欲动要围过来,直接抽出凶器羽箭就要动手。

——等等,这羽箭到底是什么时候回到七殿下手中的啊?好像从一开始回乾元宫的路上,这箭头还沾着血液的羽箭就被七皇子收了起来,半截都收在袖子里,只露出细细短短的一截。

当时李鹤春过于急切的想要把两人带回乾元宫,赶紧甩脱这要命的任务,刻意的放低了自己的五感,不让自己关注太多,却没想到赔了夫人又折兵,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七皇子竟然将利器带到了御前,李鹤春这下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不过眼前还有更紧急的事情,为了防止事态发展更不可控,李鹤春再也管不得什么,直接就地一扑抱住了七皇子的腿,一股脑地将所有能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祖宗您冷静啊!您这样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您……”

具体都说了些什么,李鹤春已经不太记得了,反正他榨干了自己的脑子,最后甚至还说出:“惩罚之事只是陛下盛怒之下的戏言,还有转圜余地,九皇子一死就真的不行了啊祖宗……您就听奴才一言吧!!”

薛瑾安将这最后一句话听进去了,羽箭还在他手里稳稳拿着,上面并没有再多出其他什么人的血与肉,他只是低头看李鹤春:“真的吗?”

李鹤春生怕他后一句跟着的是“我不信”,立刻就抢白道,“奴才这就去回禀陛下,祖……七殿下您在此处稍等,千万不要走动,待奴才传话回禀,马上就来!”

李鹤春再三恳切,得到薛瑾安微不可见的一个颔首后,立刻就从地上窜了起来,跟逃命一样的匆匆赶回大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只觉得比起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去暴打继母兄弟(妃嫔皇子)等一干他完全得罪不起也不敢得罪的人的活祖宗,他还是更愿意在乾元宫中面对皇帝的怒火。

毕竟皇帝发怒也只是清理桌面,给洒扫整理的太监宫女增加些难度,不过也就是要战战兢兢熬一段时间,等皇帝平复下来就没事了。

李鹤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已经做好决定下一次如果发生这种事,他还是留在皇帝身边吧,打死也不离开。

这时候信誓旦旦的李鹤春根本没想到,他很快就会自己推翻这个决定。

并不是因为皇帝变得更不好伺候了,相反,李鹤春怀着忐忑的心情进入大殿,还以为说服皇帝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还有可能激怒皇帝,给自己遭来厄运,但出乎意料的,皇帝虽然不满,却竟然敢很快就点头答应,叫他将薛瑾安重新带进来。

李鹤春揪住自己想要探究的思绪,随便指了一个太监去带七皇子进来。

他现在已经对带七皇子见皇帝这个行为动作生出心理阴影了,他心想着:还是得赶紧培养一个徒弟接手吧,师父说得对,伴君如伴虎,宫廷水太深。

李总管想要退休了。

不消片刻,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兀自出走的七皇子重回大殿,他是一个人进来的,虽然三公主才是这个被“审判者”,但她十分聪明且大胆的,直接将这个交谈的权能,全部都交托给了薛瑾安。

皇帝某种掠过精光,面上苦恼而又无奈地道,“宝宁,你可着实给朕出了个难题。”

皇帝以一副“明知道孩子犯错却不知道要如何改变,于是只能放纵的慈父”形象说了很多话,诸如他是因为薛瑾安掺和其中才愿意妥协收回成命,透露出三分无奈三分宠溺四分蛊惑,活脱脱熊家长做派。

皇帝最后说道:“父皇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薛瑾安不为所动。

他自然看出来皇帝有意要坐实他那个“皇帝最宠爱皇子”的身份,明摆着有所算计,不过无所谓,不管皇帝是起了捧杀他养废他的心思,还是其他的,他都当做是秋后蚂蚱的折腾。

薛瑾安行礼,头也不回地离开,直接将三公主也一并带走了。

皇帝目送着他的背影,忽而笑了一声,“李鹤春,朕这个小七果然没什么规矩,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他言语谴责,声音却是带着笑的。

说实话,皇帝一开始对薛瑾安的放肆是很愤怒的,心里想着同样的一番话,却裹挟着杀意,不过很快他冷静了下来,不仅仅是想起薛瑾安百年难遇的将才,还想到薛瑾安同世家交恶,成为只攀附他的宠辱而生的刀兵,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宝宁的心还是好的。”现在还不够骄纵,就应该把所有朝臣世家都得罪个遍才好啊。

皇帝轻笑着。

隐约读懂了陛下心中想法的李鹤春,将眼中的不可置信藏起,只觉得毛骨悚然。

即便早就知道皇帝是个能故意将刺客驱逐到皇子所,舍去亲生儿子性命只为钓出更多幕后之人信息的性情,李鹤春也还是为他的凉薄而心惊。

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明明还有别的办法达成目的不是吗……

李鹤春心惊之后就不由地想到了自身,陛下对亲生孩子们都尚且如此,若是有朝一日……跟在他身边知晓了这么多秘密的我当真能够善终吗?

李鹤春将所有忐忑不安藏于眼皮之下,将先前才发过的誓言抛诸脑后,把培养接班人早日退休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

三公主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全须全尾的从乾元宫出来了,她还有些恍惚不敢信,回顾整个事件的起因经过,在某一刻她突然就彻底明悟了什么叫“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只有变得足够强,才能够改变腐朽的现状,不被其他人的言语裹挟。

“可是……我没有办法成为你们。”三公主神情前所未有的难过,难过于自己明明已经勘破前路的迷惘,找到了挣脱牢笼的钥匙,却没有办法拿到它解放自己。

这并不是三公主谦虚,也不是她灰心丧气,而是她对自己有着清晰透彻的了解,很有自知之明。

长姐说的权利她拿不到也掌握不了,她只是一个无人可依靠的孤女,连书都没有读过几本,对于长姐说得那些东西时常一知半解,她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成为长姐。

七弟的这种肆意妄为的样子她也做不到,她没有办法不管不顾地去做些什么,她瞻前顾后怕连累到身边的人,她没有野心,她求得不多,只想要和文娘娘平安快乐的活着而已。

可是为什么活着会这么难?该怎么办?三公主被翻涌而来的难过淹没,无助地看向了面前,在她短暂又漫长的人生中唯二冲她伸出过援助之手的对象,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灵魂的重量加码上去。

薛瑾安理所当然地道,“你是你,你当然成为不了我。”

“果然,我只能就这样没有尊严的苟活着啊……”三公主眼中的光芒寂灭。

“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要放弃自己?”薛瑾安不理解,直接给她浏览器搜索词义,“尊严,尊贵庄严,尊敬而不容侵犯的身份或地位……人类生而自由兵享有相等的尊严与权利。”

三公主一怔,咀嚼着最后一句话,缓缓念道:“生而有之?不是必须要掌握权利吗?”

三公主眼神迷茫。

薛瑾安的数据分析立刻就得出这个观念的起源是长公主。

他也当即就明白了,这是长公主对那句“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弓箭射程之内”的阅读理解。

要说理解有错吗?没有错。因为这句话原本是站在国家立场说的,而弱国无外交,一个国家想要发声,必须站在世界中心,拥有掌握规则的强权。

一个国家失去强权的后果就是丧权辱国。这是无数民国文的作者用他们的文字谱写的悲壮历史告诉薛瑾安的。

而这话放在个人身上,就不止一条路,毕竟人类本身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他们的独立都分为精神层面和物资层面。

薛瑾安道:“尊严是自强,掌握权力登顶高处是尊严,生死以报国家亦是尊严……它们都只是尊严的一种表现形式,不要拘泥于形态。”

“我要怎么做?”三公主迫不及待地问。

在今日之前,她几乎能预见自己的未来。

好运一点被人彻底遗忘,到了及笄的年纪出宫去,过一段没有人在意却自由的生活,然后嫁给一个没有什么家世钱财,但脾气不错的男人,等父皇故去,便可以请旨将文娘娘接出来养老,过完这平淡的一生。

运气差一些,她就要成为政治资源,或许如她生身母亲一样成为联姻、和亲乃至其他什么拉拢别人的政治牺牲品,又或许像是养母文娘娘一样,无力反抗命运,犹如被蛛网层层绑缚住的蝴蝶,怎么也挣脱不离命运,被随意丢给他人,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大启是这片东方大陆的绝对霸主,自然是没有硬性的和亲指标的,但每年都有国家想要求娶天朝公主,以联姻来维系双方的关系,比如西域诸国。

西域除了盛产宝石香料和行商之外,最出名的是政权混乱小国林立。其实在百年之前,那边也有一个统一的政权,只是入侵中原的时候被双方(前朝和戎狄)军队夹击打散了。

然后双方各扶持了一个政权,两边内战又分裂,最终形成了多个小国,大部分小国都比较安分,为了能更好的生存赚钱,还成立了商人联盟,有那么点联邦制的意思。

但总有一些野心勃勃之辈不满足当前现状,想要光复百年前大夏的荣光,就导致西域这百年来内部不停更迭政权,最快的时候两年之内换了三次政权。

如今当政四年的碣石政权,曾经在大启建国初期被赶下台过,统治并不稳定,迫切的希望得到大启的支持。

在长姐及笄之时,碣石刚好重新当权,就曾以王后之位求娶,不过长姐有自己的想法,父皇也很疼爱长姐,自然给拒绝了。

二姐已经夭折,她就是下一个及笄的女儿,不管西域这边当权的还是不是碣石,是很有可能再来求娶的,这一次父皇还会拒绝吗?

不会。三公主已经洞悉了答案,她不愿意。

以前的她装聋作哑等待命运审判,而现在的她迫不及待想要抓住一个希望。

薛瑾安还是第一次被人询问人生建议,他CPU一开动顿时冒出很多个想法,而这些想法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你怕失去公主之位吗?”

三公主果断摇了摇头。公主的身份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在这锦衣华服金碧辉煌的地方,她依旧挨饿受冻,还被欺负被看不起。

如果没有文娘娘,她大概早就死了。

“那你就没什么可怕的,你有无数条路可以走。”薛瑾安并没有给她指明前路,只是用那双黑沉的仿佛能将所有光源吞噬的眼睛看着她道,“你现在要做的,是保障自己没有了身份之后依旧能好好活下去。”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这便是无欲则刚。”薛瑾安给她讲了一个典故,继续用他的公平论调说道,“你没有享受过身份带来的便利,自然不需要负担身份的责任,你只要过好你自己就好。”

三公主一怔,她张了张嘴,恍然发现那些所谓的阻碍,不过都是身份附带的,在抛弃身份之后,她的前路一片坦途。

“我明白了。”是啊,她本来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她求得也不多,自然也没必要害怕。

三公主终于笑了起来,是一种明悟而释然的笑,她坚定道,“我一定会去九添一的。”

崔醉第一次见三公主的时候,曾付钱给她捏过泥人,想要让她给九添一供货,不过因为三公主是野路子出身,技艺方面有很多问题需要改正,便提议让她去九添一跟大师们学习。

三公主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实施,即便薛瑾安已经给她提供了去找长公主的办法,她也犹豫着没有寻求帮助。

而在此刻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迈开独立自强的第一步。

两人行至御花园,初春时节,寒气未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放眼望去都是枯枝败叶,少见颜色。

此时天色已经接近昏黑,薛瑾安远远发现有处地方光源奇怪,他眯了眯眼,猜到了什么,转过假山,果然见远处亭子中有一行人打着灯笼。

两个穿着宫装的女子一站一坐,坐的那个背对着假山正在烹茶调香,姿态闲适。

而站的那个穿着颇为单薄,面色苍白身形瘦弱,正在焦急不安的走来走去,时不时张望一二,她眯着的眼睛有些涣散,显然是眼睛有疾。

薛瑾安开了夜视功能的摄像头将亭子里的人看得分明,立刻就知道这些刻意等在这里的人,是重华宫的庄嫔和三公主的养母文昭仪。

不过他最先注意到的,其实是站在文昭仪旁边那个高大的宫女,对方在他们从假山后转出来的时候,飞快地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眸色沉静而冷凝,是一个属于武林高手的眼神。

薛瑾安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是当时宫宴时候带走九皇子的人,她颈侧有莲花纹身,是和莲花剑柄上的纹路一模一样的莲花。

青叶,庄嫔从临渊侯府带进来的大宫女,疑似安王豢养的江湖客。

薛瑾安对亭子中人的身份猜得很准确。

待三公主看清亭子里的人影后,只觉得惊喜万分,不由地将私底下的称呼都喊了出来:“孃孃!”

——三公主自出生就养在文昭仪名下,她幼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对着文昭仪喊娘。

宫中没有那么讲究勋贵世家的嫡庶主母论调,虽然只能喊皇后为母后,对生母嫔妃要避嫌喊母妃,但娘亲阿娘的私底下叫叫也没什么。

文昭仪避讳的是自己身份太低,她是贫苦人家出身,又是宫婢转为的主子,还不受宠……多重因素叠加在一起对三公主未来不好。

三公主生母瑜妃好歹是定海侯血脉,往后谈婚论嫁更拿得出手。

文昭仪为了纠正三公主的称呼问题废了很多功夫,但三公主人小却也固执,被打手板都要哭着喊娘,最后还是文昭仪退了一步,允许叫同音且意思相近的孃孃,并且只能私底下喊。

三公主呼喊着,乳燕投林一般飞奔着扑向文昭仪。

文昭仪此时也顾不得她的称呼问题了,她转手将怀里温着的汤婆子递给嬷嬷,眼睛明明都看不太清楚,却能张开手精准的将三公主接入怀中,单薄的身影微微晃了晃,坚强的挺立在寒风中。

三公主扑进文昭仪温热的怀中,这才发现她的衣服有多薄,手指摸向腰侧的布料又有多冷。

她立刻就明白了,文昭仪刻意将一个汤婆子暖在怀里,是不想让她扑过来的时候被凉到。

三公主感受着掌心的温度被那片沁凉的布料汲取,却不愿意放手,吸着鼻子哽咽道,“孃孃,你冷不冷啊呜——”

话音未落已经控制不住的掉下眼泪来。

“哎,没事就好,不哭了……”文昭仪也红了眼眶,看她没有事,那颗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千言万语都化作安抚的拍打,将她的脸藏进怀抱里,不让她被泪水浸湿的面颊被寒风撩到。

三公主因为这贴心的举动,眼泪更加汹涌,她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果然还是得打九皇子一顿,打半死吧,七弟说得对,循环利用才划算!

三公主字面意义上的“精打细算”起来。

母女两相拥的瞬间,薛瑾安看到亭子里背对着他们的庄嫔做了个手势,所有宫女的动作都暂停了,安静的给这对母女留下更多的“独处”时间。

薛瑾安也是这时候发现,庄嫔带来的宫女大多都有些武功底子,下盘都比常人要稳,当然她们大多只是粗浅功夫,根本比不上青叶。

这个青叶气息绵长,行动间悄然无声,站姿看似随意却找不到半点破绽……种种细节分析下来,即便不交手也能知道,这绝对是个高手。

安王再是搜罗江湖高手,这个层次的,满江湖也数得过来,只少不多。

后宫争斗阴谋诡谲之事甚多,比起武力值来说更重要的是脑子,所以庄嫔特意带这么一个人入宫是为了防谁?

薛瑾安脑中锁定一个人选,退居慈宁宫的陆秉烛,而陆秉烛背后就是太皇太后。

只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退出权利中心多年,再也余韵也不及昔年当权十分之一,安王布局这么多年,手都伸到了宫中,真想瞒过太皇太后取皇帝而代之是一件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的事。

所以他为什么不动手?总不能是在等一句太皇太后的认可吧?

薛瑾安将这个最微小的可能暂且排除。

薛瑾安一个念头轮转一圈思绪,感觉到福禄从后面贴了过来,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殿下,我们也慢一些过去吧。”

“哦。”薛瑾安不理解,但他尊重,直接把匀速的步伐拖到0.5倍速,以一种乌龟爬的速度前进。

茯苓有点嫌弃这速度太慢,直接停止前进,有些好奇地看着薛瑾安依旧匀速的步伐。

这调速操作太过丝滑,没反应过来的福禄直接撞了上去,捂着自己的脑门忍不住“嘶”了一声。

三公主和文昭仪立刻惊觉分开,两人几乎是同步垂眸露出如出一辙的羞赧。

“七弟!”三公主看着薛瑾安还在那边乌龟爬,还以为对方是在调侃自己,整张脸都红了。

福禄有些没眼看,再次拽了拽薛瑾安的袖子:“主子,咱们还是赶紧过去吧。”

薛瑾安歪头,表示果然还是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一会儿快一会儿慢。

他不理解但乖巧的将速度调成二倍速,如同风一样掠进了凉亭。

文昭仪冷的下意识缩了缩手,三公主赶紧将温热的汤婆子塞到她手里。

板着一张脸紧赶慢赶追过来的福禄崩溃的想:主子,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快慢自如的啊!

茯苓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福禄都走了一会了,她才小小的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哇”了一声,快步就追了上来,和福禄几乎同步到达亭子。

两人跟着薛瑾安一起行礼:“见过庄嫔娘娘,文昭仪。”

“殿下不必多礼!”文昭仪是后宫嫔妃,需要和七皇子避嫌,她只能伸手虚扶一把,语气认真地感激道,“若非殿下相助,念儿今日只怕……该是嫔妾谢过七殿下。”

即便还不知道乾元宫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却已经猜到了几分,知道若没有七皇子在其中周旋,她女儿是不可能就这么轻巧出来。

其实原本文昭仪是想去乾元宫中向陛下求情的,然而庄嫔却在得知外面情况后却拦住了她。

“你我在陛下面前都没有多少脸面,去了只怕是适得其反,你正是因为知道此事才来找我的不是吗?”庄嫔的声音微低,带着一种地下泉水的冷幽。

“可是……”文昭仪犹豫,她知道庄嫔说得对,却着实没办法放心让三公主一个人面对。

“青叶去问过了,说是七皇子也一同去了。”庄嫔道。

文昭仪一愣,她也是才知道七皇子居然也在,不过这样的话她倒是明白为什么念儿和九皇子相遇,被抬进太医院的竟然是后者了。

薛瑾安在宫中的“罗刹”名声太响亮,她也理所当然的认为是七皇子动手了。

不过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甚至心存感激,若是没有七殿下,她的女儿就要受伤了。

即便事后也要遭到问责,但一个真爱孩子的母亲是绝对不愿意孩子被欺凌不还手不还口。

“七皇子不会有事吗?”文昭仪还担心了起来。

庄嫔失笑,语气意味不明道:“放心吧,七皇子是陛下最喜爱的孩子,大皇子二皇子都栽在他手中,不差一个九皇子。”

她提起九皇子的语气太过平常,没有半点温情色彩。

文昭仪不让自己多想,也听懂了庄嫔的言外之意,是暗示七皇子可能另有安排,她也怕自己突然出现打乱七皇子的计划,就只能将去乾元宫的想法作罢。

不过她到底还是有些担心,不去乾元宫了,却还是带着人准备去旁边必经之路的御花园等着。

庄嫔觉得自己好歹是九皇子的养母,出了事也得摆正态度,也就带着人跟着一起来了。

这一等就等到了如今。

文昭仪给薛瑾安行了个礼,庄嫔也转过身来,语气温和地道歉,“小九给你们添麻烦了,是我没有管教好他。”

薛瑾安上一次听到同样的话还是在赫连城嘴里,他对赫连庸和九皇子的态度也是一样:“他本来如此,跟你无关。”

“我到底是他母亲。”庄嫔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将这事儿揭了过去,“罢了,不提他了,免得扫兴。”

随后问起他们在乾元宫的事情,文昭仪听到三公主差点就要罚跪的事情时,脸色都白了。

后宅中最磋磨人的手段就是站规矩、跪祠堂,看着比起棍棒什么的不痛不痒,却能直接把人磋磨废了。

文昭仪是敏皇贵妃从侯府带出来的,敏皇贵妃这一支出自安南伯。

同康泰郡主那一支三代单传的不同,安南伯府人丁很是兴旺,敏皇贵妃的兄弟姐妹有名有姓的都能数出来八九个,这还是不算老安南侯外室的情况下。

不过伯府人多归人多,有出息的却没几个,若不是康泰郡主生了个姜汶位及内阁首辅,什么安南伯早就成为京城小透明了。

而后宅人一多,阴私之事就少不了,敏皇贵妃的母亲侯老夫人也出身勋贵,年轻时候性情泼辣眼里揉不得沙子,偏偏老安南侯是个好美色的,成婚后一个接一个的纳侍妾,因此闹出过不少事端。

文昭仪在侯府待过,自然也见识过那些手段。

罚跪,还是这样的天跪冰冷的地板,大人连续跪几天都得把膝盖就跪废了,以后阴雨天骨头缝里都跟着疼。

“幸好,幸好……”文昭仪拉着三公主的手心中后怕不已,压下心中那不该有的怨怼,对薛瑾安更加感激。

“都过去了。”庄嫔亲手给他们添茶,袅袅热气给她眉眼染上几分柔和,她道,“如云知道这事儿估计也得哭一哭。”

“四妹妹……”三公主张了张嘴语气迟疑。

“她很担心你,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改明儿来重华宫,她一定很高兴。”庄嫔看出来她是忐忑四公主会生气,毕竟九皇子和她也有血缘关系,索性直接挑破,给了她吃下一颗定心丸。

三公主立刻欢喜的点头应下。

庄嫔还顺势邀请七皇子,被薛瑾安以“还在禁足”给拒绝了。

“是我忘了。”庄嫔轻描淡写地将这事儿揭了过去。

三公主今日活动量太足,情绪又大起大落的,没一会儿就有些困倦了,三方就此告辞分开。

文昭仪抱着三公主起身的时候身体歪倒了一下,薛瑾安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扶。,然而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文昭仪的时候,陡然有另外一只手插入进来。

薛瑾安确信自己是第一个伸手,而这么短的时间呢,不该有人比他反应还快,除非早有蓄谋。

那只手不算柔美,指节微微粗大,能看到上面附着的薄茧。

青叶的手。薛瑾安不动声色地终止了脑中收回手的命令。

青叶一把揽住文昭仪的肩膀将她扶好,与此同时薛瑾安的手也碰触到了她的。

皮肤相贴的一刹那,薛瑾安感觉到从她身体中磅礴蛰伏的内力,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下意识地分出一缕探入他的体内。

薛瑾安立刻就收回了手,这一丝精纯的内力也很快消弭于无形。

青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古怪和疑惑,不过飞快就遮掩了下去。

薛瑾安明白了,也非常直白的告诉了他们试探的答案:“我没有内力。”

他说的是实话,他修的是法力。之前说过,有些武功秘籍算是修仙功法的拼夕夕版,同样的,内力其实也是法力的拼夕夕版。

薛瑾安修精纯的法力,于他而言内力杂质太多,掺合进法力里会污染法力,索性就不修,反正他没有内力也打得过。

而且他现在只是个器灵,相当于是神魂,和这壳子不太匹配,法力都用来适配身体了,只有不够用的,没有多余的,自然是探查不到的。

在场众人没想到薛瑾安会突然说这句话,青叶下意识看向庄嫔,后者面上都是微不可见的僵了僵。

不过很快,庄嫔就调整了过来,缓声解释道,“你是个练武的好苗子,青叶手中有一部顶尖内功心法尚未还没有传承。”

内功心法普遍来说都只单修一种,若是多修很容易走火入魔,大部分顶级的心法都很霸道,不允许修行者练其他武功。

薛瑾安确定青叶动手绝对不是抱着找传承者的心思,不过庄嫔说起心法的时候并未有撒谎的痕迹,看来顶级内功心法确实存在。

可惜薛瑾安不感兴趣,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哦。”

文昭仪在薛瑾安开口的时候就心里一突,察觉到不对,在双方三言两句中明白了什么,她抱紧了怀里有些半梦半醒的三公主,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好在薛瑾安和庄嫔都不准备再说什么,默契地各自分开。

文昭仪追上了薛瑾安,紧张地试图解释,“我,刚才,我是真的摔倒,不是……”

她怕七皇子认为她和庄嫔是一伙的,故意下套试探他。

“我知道。”薛瑾安对这一点还是确信的。

只是他没有看到青叶动手,也不确定文昭仪是真的意外摔倒还是被人为制造的。

文昭仪却还是有些不安,她问道:“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薛瑾安本来想说没有,又想起文昭仪和敏皇贵妃的关系,改口直截了当地道:“并蒂莲,你能想到什么?”

文昭仪觉得这问题来的莫名,却还是认真想了想,给出自己的答案,“莲花高洁,并蒂双生,双生花……”

文昭仪太阳穴狠狠一跳,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就哑了声。

“双生花怎么了?”薛瑾安耐心十足的问道。

文昭仪咽了咽口水,压下了心头心惊肉跳的感觉,缓慢而艰难地开口,“我曾经还在侯府夫人时候,听说外域有一种花,一蒂两朵同时开放却不能共处,一朵盛放另一朵便会腐败凋零,所以它们总是一朵在六月艳阳中盛开,被称作六月花,一朵在十月秋夜中盛放,称作十月花。”

“这花就是双生花,也叫做两生花。”

薛瑾安倒还真知道这种花,也听过这种花的传说,说起来还是小X老师想要结合黄历搞什么当日幸运花从数据库里扒拉出来的,反正是个坑钱的功能,打算跟着新功能一起上线。

也是才看过不久,薛瑾安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不然还要在数据库里检索一番。

“这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的传说。”薛瑾安看向文昭仪,言外之意便是指出她这个听说中间,应该还夹杂着一个人。

“是,我对这些向来没什么兴趣,是有人讲给小姐听的。”文昭仪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才组织语言说道,“小姐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比府里的少爷小姐们都要厉害……”

故事其实不算复杂,大概就是老安南侯的后代都很拉胯,他苦于无人支撑门楣,这时候有个女儿脱颖而出,他欣喜若狂,觉得家族兴盛有望,于是将女儿的双生哥哥请封为了世子。

然而女儿想要的是想康泰郡主那样,荣光加注于自身,而不是成为兄长的血包,没有人理解她,就连她的亲生母亲也觉得她异想天开不安于室,想要把她嫁出去。

嫁出去了,管家了,有孩子了……就懂事了,就好了。

女儿被关在家里,她痛苦不已郁郁寡欢,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尊贵的人,从这个男人嘴里听说了有关双生花的故事,于是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族,跟这个人走了,出来打拼自己的事业。

之后的故事,文昭仪没有再说下去,薛瑾安却已经猜到了。

这个故事中的女儿就是敏皇贵妃,而那个跟她讲双生花故事的人,薛瑾安猜测是皇帝。

就是不知是太子时期的皇帝,还是刚登基时候的皇帝,不过是哪个都不重要,反正处境都差不多,都是太皇太后掌权时期。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时候的皇帝急需要一个盟友来巩固维系自己的统治,拉拢朝臣勋贵世家武将……这最便捷起效最快的办法就是联姻。

故事里的女儿有野心,想要顶门立户,而说动一个有野心的人,那便是以重利诱之。

皇帝用什么方法同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达成了合作呢?是皇后之位,储君之位还是……未来的皇位?

然而现在看来,都失算了啊。皇帝站稳了脚跟,就忘记了曾经的许诺,女人被套牢了人生回不到过去,只能咬着牙继续沉沦。

薛瑾安怀疑昭仁皇后是不是也是被这么连消带打骗进来的,他现在看这皇宫就像在看一个巨大的传销窝点,皇帝就是那个该被枪毙八百回的传销头子。

“一个发人深省的寓言故事。”薛瑾安认真地说,“会流传千古的。”

他要把皇帝骗人的各种故事编成一本寓言故事书,让天下所有孩子从小就读。

“额……”文昭仪有些语塞,试图阻止,“小姐应该不太愿意……”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口中的小姐是谁,但文昭仪还是不打算说明白,只用代称。

“哦,那让她来跟我说,我付版权费。”薛瑾安顺口解释了句何为版权费。

文昭仪:“……”我想小姐更想付你封口费。

薛瑾安回到昭阳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了下来,九皇子送医的事情这会儿已经传遍了宫中,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门口的侍卫看着他神情都似乎恭敬了不少,就连能不往薛瑾安跟前凑就不往跟前凑的玄十一和小夏子这会儿都忍不住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用一种十分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

薛瑾安分析了一下,那个眼神似乎在说:怎么你出门就得罪一个皇子啊?你这样居然还活着吗?这到底大皇子提不动刀了,还是二皇子被堵家里出不去了?

薛瑾安无辜地看着分析结果,眨了眨眼。

在确定他们这一次真的只是偶然路过现场,不存在任何算计之后,灵芝叹了口气道,“殿下,看来您的‘克’命怕是要坐实了。”

灵芝一个惯来不信命的都觉得这事情有些邪门了,怎么每一个皇子公主被打,她家殿下总能出现在现场呢?

灵芝有些忧愁,而忧愁的只有灵芝。

寿全和福禄悄摸摸咬了会耳朵,掰着手指数了数,道:“主子,排除襁褓中的十殿下,十一殿下,还有六殿下和八殿下没有得罪,您下一次找谁?”

“我赌了八殿下,主子。”福禄见缝插针的补充一句,神情很是跃跃欲试。

寿全:“诶,我也赌了八皇子……”

两人缓缓对视,试图说服对方改选,张口又齐齐沉默。

不是八皇子有多坏,而是六皇子作为皇子里唯一的好人正常人,他们实在没办法违心说他的坏话。

灵芝忍无可忍的揪住两人的耳朵,笑容危险至极:“你们也知道是得罪啊?还敢怂恿殿下,嗯?”

完全不懂什么是得罪,只觉得自己做了该做的事的薛瑾安歪了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