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林知屿跑了。

逃避虽然可耻, 但很有用。

天蒙蒙亮时,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牧绥的公寓,没有吃早饭, 也没有整饬好自己,只在离开前匆忙抓了手机和背包,然后跌跌撞撞地喊了一辆车。

羽绒服宽大的帽子堆积在后颈和背上,半长的头发在冷风中混乱地炸开。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似是想说什么, 但看他这副魂不守舍又疲惫异常的模样, 把话咽了回去。

专车一路行驶, 窗外的街景逐渐清晰, 早晨的寒意穿过车窗袭来,林知屿却感受不到一点的冷。

临到工作室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给陈辰发了一条今早不用去接他的消息。

熹微的晨曦刚刚在天际泛出金灿灿的一线光, 工作人员都还没到, 连大门都只是虚掩着, 林知屿推门进去, 脚步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包随意地放在旁边,然后在桌上摊开了剧本。

他还是头一回做第一个到工位的人。

哪怕是在最困苦的高三时期, 也没有这么努力过。

单是想想都觉得能感动中国。

围读时间是早上九点, 现在离开始还有将近两个小时。他撑着脑袋,视线恹恹地在剧本上的台词扫过, 可熟悉的文字好像瞬间变成了天书, 比高数读起来还要抽象。

他盯着剧本,试图集中注意力, 但脑子完全不听使唤,昨晚的画面铺天盖地地涌来,灼热的气息,纠缠不休的唇舌,掌心触碰到的滚烫的皮肤……每一帧都清晰得像未删减的电影。

林知屿抬手捂脸,手心冰凉,却完全无法平息他心里的燥热。他甚至恍惚间觉得自己还能感受到牧绥昨晚贴近时的低语,烙印般地反复在耳边回荡。

难怪网上总说恋爱脑是搞钱大忌,他都想唾弃自己。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落进来,房间里的冷清感被瞬间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日渐升腾的暖。

工作人员陆陆续续赶到,工作室渐渐热闹了起来。有人和林知屿打招呼:“这么早就来了啊?”

林知屿抬起头,努力挤出了一个得体牛马的笑容:“醒得早,就先过来了。”

“好敬业啊,林老师。”对方笑着夸了一句,随即匆匆忙忙去干别的事了。

林知屿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剧本,笑容很快淡了下来。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恋爱脑”和“敬业”两个形容哪个对他伤害更大一点。

他机械地翻动剧本,耳边是工作人员的寒暄和脚步声,随着时间的推移,工作室开始变得熙熙攘攘,他的心绪却依旧滞留在昨晚的混乱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早啊,知屿。”谢景遥总算来了,手里还拎着两杯热咖啡,虎皮鹦鹉站在其中一杯的杯盖上蹭着脑袋,见谢景遥走到林知屿旁边坐下,它便主动飞到了导演的主位上,一副大爷模样。

“你来得好早,我还以为我已经够积极了。”

林知屿抬头,看见他递过来的咖啡,怔了怔,道:“谢谢。”

随即又问:“不用给林导留一杯吗?”

“他咖啡因过敏,喝不了。”谢景遥笑道。

林知屿接过咖啡,手指触碰到杯壁的热度,才悄悄感觉到自己的掌心似乎恢复了一点温度。

谢景遥却敏锐地感觉到他的不对劲:“昨晚没睡好吗,怎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熬了个大夜看微博评论。”林知屿随口敷衍,低下头假装翻剧本。

谢景遥见状也没多问,几分钟后,林昭衍和其他主要演员们到场,围读正式开始。

林昭衍支着脑袋,手中的笔吊儿郎当地晃着,贴在他手背上的鹦鹉亲昵地把毛茸茸的脑袋蹭了又蹭,瞧着颇像一个不着四六、游戏人间的二世祖。

可他的眼睛扫过众人,开口时语气又分外认真:“稷下学宫第二幕戏,是晏行己与许清琢的初见。这幕戏也是许清琢第一次登场,很关键,情感要到位,但不要过头。我们先从台词走一遍,然后再试着代入情绪。”

林知屿瞥了眼谢景遥,见他抿了一口咖啡,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便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笑盈盈地望了过来:“准备好了吗,知屿?”

谁想他话音刚落,那厢的林昭衍挑了挑眉,然后沉默了几秒钟,也模仿着他的语气,咬牙切齿地来了一句:“准备好了吗,知屿?”

听起来酸溜溜的。

得了,林知屿感觉脑子里那点杂乱的思绪好像都被这位比他还强上百倍的恋爱脑给撞到了一边。

他应了一声“嗯”,林昭衍往后一靠,目光朝向谢景遥的方向,嘴角勾着薄薄的笑意,说:“那就开始吧。”

……

晨光洒落在学宫宽阔的青石地面上,透过巍峨的牌坊,隐隐可见书院楼阁的飞檐勾角。一群穿着绫罗绸缎的世家子弟把形貌昳丽的青年围在中央,嬉笑怒骂声不绝于耳。

许清琢身上的衣服并不破旧,但与周围人相比,料子明显单薄,图样也是过时的样式。他半跪在地,单手拄着青石地面,另一只手紧紧护住自己的书简,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还从未听说过,稷下学宫也开始招收叫花子了?”身穿紫色锦袍的世家子被簇拥在中心,他冷笑着扬起手中的扇子,轻佻地在许清琢的下巴上一抵,“莫非是让我们找点乐子?”

周围一阵哄笑,另一个身形高大的世家子弟却忽然抬脚踢向许清琢怀里的书简,讥讽道:“说来听听,你这寒酸劲,到底有何资格跟我们同堂读书?”

许清琢默不作声地收紧了手臂,护住书简。他低垂着目光,没有同任何人对视,也没有任何辩解。只是半垂的头发挡住了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隐忍的神情像是随时都准备暴起,咬碎了敌人的喉咙,茹毛饮血。

见得不到回应,那几个世家子的势头更甚,却不想一道慵懒清越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稷下学宫的规矩,是谁给你们忘了?”

众人不满地回头,只见晏行己一身白色长衫,外披一件烟蓝色的薄氅,款步而来。他腰间坠着一枚色泽通透的白玉,手中一柄黑底红花的折扇在掌心轻敲,整个人瞧着清隽出尘,周身透出的气势又让人不敢轻视。

“晏公子。”围攻许清琢的几人顿时收起了方才的嚣张神色,齐齐后退了几步,神色戒备。

晏行己站定,目光扫过许清琢护着书简的身影,俯身想要去扶他,却又被对方不着痕迹地避开。

他尴尬地收回了手,把扇子一摊,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几人:“啧,诸位好歹是有门有脸的大家出身,这般欺负同袍,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却让几人脸色一变。那紫袍男子硬着头皮开口:“这小子不懂规矩,我们不过是教训教训他——”

“哦?”晏行己挑眉,扇子一合,“学宫的规矩,我倒是记得比你们清楚:学生之间可争论文理,谁教你们动手了?”

他的语调平缓,可却莫名地有些锋利的咄咄逼人,几个世家子弟对视一眼,终究不敢顶撞他,纷纷退开。

晏行己转身,在许清琢面前蹲下,伸出手。

许清琢仰起头,目光冷淡而警惕,像一只野性十足的猫。他迟疑了一瞬间,却最终没有接那只手,而是撑着地面自己站了起来。

晏行己并不在意,只是看着他手中的书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书比命还重要?”

“命是自己的,书是学宫的。”许清琢的开口,声音冷冷清清的,像冰,又像银铃,“不能毁在他们手里。”

说完,他便绕过晏行己要走,后者抬手要拦,许清琢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他一眼。

“今日,多谢。”许清琢说道,“我欠你一次,若你需要,我会想办法还你。”

晏行己轻笑一声,吊儿郎当地说:“晏某的人情债可没有那么好还呐。”

……

谢景遥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林知屿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

前半段的配合一直很好,情绪和节奏都很到位,可是“人情债”这三个字一出来,那些本来被压制下去的记忆再次复苏,不讲道理地把他脑子霸占了个爽。

“林知屿,到你了。”林昭衍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知屿猛地抬头,眼神茫然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开口接上:“难不成,晏公子还想让我还一条命吗?”

可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语调僵硬,感情不到位。

这句应当是许清琢察觉到晏行己的玩笑之后,附和上的另一句玩笑。虽然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但尾音却是上扬的,更接近玩闹般的挑衅。

可林知屿却把它说成了十足十的争锋相对,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去和谢景遥干仗。

谢景遥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皱了皱眉后,才继续接上:“命是用来活的,不是用来还的。”

可是下一段,林知屿还是错了,甚至读错了一个的词。

林昭衍放下笔,朝他看了过来,幽幽地提醒道:“开小差乃课堂大忌。”

林知屿说道:“抱歉,我再试一次。”

第二次尝试,总算是勉强过关。但他的后半段显然低于平日水准,中场休息时,见林知屿起身出去,林昭衍眼神示意了一下谢景遥。

谢景遥默契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在经过他的时候,手腕被轻轻地摸了一下,随后林昭衍的手指擦过他的指缝,虚虚地扣住。

“快去快回啊。”林昭衍在他的手臂上蹭了蹭,小声说道。

谢景遥抽出手,在他的下巴上勾了勾。

另一边,林知屿到卫生间里洗了把脸,正打开手机思考要不要来一杯苦上天灵盖的冰美式提提神,顺便驱散一点脑子里的混乱念头。

冰凉的水从他的下颌淌过,滴在了大理石的洗手台面上。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下单,就先旁边被突然出现的谢景遥给吓了一跳。

林知屿缓了两口气,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谢景遥说:“看你一早上都心不在焉的,我受人所托,过来给你做做心理辅导。”

林知屿问:“我们剧组这么人性,还有这个服务啊?”

“对啊。”谢景遥往旁边一靠,似笑非笑,“没办法,他在这部电影上投入了太多心血,我自然也得帮他多操点心了。”

“那他应该多给你发一份工资。”林知屿调侃道。

谢景遥轻笑一声,没有应话。

突然,他目光一闪,在林知屿的下唇上停了下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然后眼尾一挑,毫无预兆地凑上前来。

林知屿不明所以,甚至还往后退了一小步,但却被洗手台挡住了去路。

谢景遥的视线在林知屿的唇上剐过一遭,抬手在自己的唇角也点了点。

“这里,破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