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跟我来。”

风拂烛动, 纱幔轻舞中,传来女子声音,清冷熟悉。

“含霜姐姐?”

祝卿安看到人, 嘈杂声响涌入耳畔,四下一望, 才发现不对劲,刚刚好像不只是他在乱, 拉着商言惊险跑动,整个场子好像都乱起来了?

一群人围在厅中,不知道在吵什么,有个赌徒被拖了出去, 当街砍手, 穿着黑衣服的打手四下翻飞找人, 冯留英似乎和齐束杠起来了,不知道在赌什么东西, 萧无咎和白子垣都不见了……

他还看到了知槐, 在一个小范围群体间夸夸其谈,眼神闪烁, 好像正在趁机算计人……不知道说了什么?

“四处卖好,用信息差误导, 引起他人矛盾纷争。 ”

含霜眸色微冷, 语气也凉薄, 祝卿安立刻明白,这场小乱子,大约与知槐有关?

倒也是,见第一面他就知道,知槐这种人, 一定是要踩着人出头的,想显现本事,又没有机会的时候,怎么办呢?当然是创造机会,让自己平事,彰显才能啊。

“他算计萧无咎?”祝卿安眯了眼。

含霜摇头:“他的力量,尚不足以对抗上位者。”

祝卿安指着冯留英和齐事:“可他们……”

含霜:“配合演戏而已。”

祝卿安若有所思:“他们连手了?”

含霜拎起他,跳跃楼间栏杆,意味深长:“或许某处。”

哇……

“姐姐好俊的功夫!”祝卿安感觉和被萧无咎拎着完全不一样,姐姐的力道好柔,动作也偏灵巧,很快,咻一下,他们就从一边飞到了另一边!

然后,视野里就出现了萧无咎和白子垣。

萧无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祝卿安默了下:“姐姐……和我家主公认识?他让你来拉我一把的?”

“算不上,”含霜音色一如既往清冷,“是我来助你,刚好被他看到。”

“那我不麻烦姐……”

“公子最好莫要过去,那里很危险。”

祝卿安一顿,果然,光影交错处,又打起来了,萧无咎和白子垣谁都不得闲。

“今天怎么能这么乱……到底在玩些什么啊……”

“名单,”含霜低声道,“后日逍遥宴开,特殊拍卖开始,最后一件拍品,大家都很关注。”

祝卿安懂了:“所以姐姐过来也是?”

含霜颌首:“自是奉阁主之令,不让他们顺意。”

“那我……”

“顺手而已。”

姐姐好酷。

祝卿安懂了,或许是因为那份’救命之恩‘,看到他身陷险境,含霜才过来’顺手搭救‘。

所以今天这个场子,对谁来说都有风险,大家各凭本事游走。

早知道,他就不推开商言了,该让商言被含霜救一救,让这对孤男寡女多接触。

可是又一想,含霜能精准抓到他,会没看到与他一起跑了很久的商言?但凡对商言有点意思,也早该出现了,他把商言推走,她才出现,可见是不想见商言。

“商公子他不会武,也不知……”

“今日大家都忙,没人顾得上一只乱闯的小兔子,”姐姐声音又飒又酷,“他死不了。”

祝卿安:……

好吧,路漫漫其修远兮,商小白兔,你继续努力。

至少姐姐看到你了不是?或许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姐姐曾悄悄关照过你呢。

“你就在此处,一炷香内,不要乱动,”含霜将祝卿安放到三楼高台处,“我还有事,不便陪你。”

祝卿安点头,轻轻摆手:“姐姐自管去忙。”

他这个角度很特别,能俯瞰楼下所有地方,楼下人若不注意,看不到他,若注意,找到他也不难,比如萧无咎,就精准的看到了他在哪里。

祝卿安招了招手,让对方安心。

对方似乎说了句什么,这么远,他当然不可能听到,但他知道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注意安全,若有险,大声唤他的名字。

祝卿安还挺满意现状的,毕竟萧无咎愿意放开手让他玩了,也相信他的本事。

看了会戏,他发现还挺有意思,露面的遮掩的好多诸侯主,他都看到了,逍遥赌坊和万花阁明显也都入了局,偏偏没有此处第三大势力,银钩册的影子。

那位代号蒲泽的杀手头子,到底在想什么呢?真的一点都不着急,什么都没想着要谋?

可这里不是什么岁月静好的百姓城池,是逍遥十八寨啊,银钩册和逍遥赌坊万花阁三方鼎足,瓜分了这十八寨,没点野心手段,怎么可能?真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谋,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生存到现在。

“祝公子万安——”

斜侧里突然出现一个侍者,低眉顺眼,姿态礼仪皆足:“我家主人有请。”

祝卿安瞬间警惕:“你家主人是谁?”

知道他姓祝,应当也清楚他的身份,知道他是谁的人。

来人仍然恭谦:“公子过去就知道了。”

祝卿安不大想去,但这个人很坚持,似乎不走这一趟,不能善了。

这么平静又这么自信……

祝卿安看了一眼四周,逍遥赌坊,能在这个地方说一不二的,恐怕只有坊主了。

“行啊,就跟你过去看看。”

信息么,肯定了解的越多越好。

反正自己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祝卿安最后看了眼楼下大厅,萧无咎又没影子了,不知道打到哪个偏僻地方去了,他理了理衣角,抬下巴:“带路。”

他被引到了一个房间,并不远,装修风格和大厅一致,富丽堂皇,奢靡的甚至有些压迫感,坐在正位上的男人显然正在等他,百无聊赖的玩着茶杯,也不喝。

见他过来,放下茶杯,视线看过来——

三角眼,三白眼,面方骨凸,身材极为健壮,脸上却没什么肉感,颧骨高,皮骨相连,眉尾散,唇型薄,鼻头无肉,鼻翼倒是抓力还可以。

这种面相不必说,财旺,但没什么人情味,相当的有劲狠,记仇,心毒,还多疑,加上一双眼睛里透出的凶戾之气,放到定城街上都能吓哭小孩。

尤其在他刻意彰显发散自己的气势时,更显残暴,威慑。

祝卿安懂,这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可惜若比威慑感,萧无咎比这个人更强盛,他早习惯了和气场强大的人对话,不但一点都不怕,还能上下打量,仔细观察,从座上的人,到整个房间……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件事:“我与中州侯入逍遥十八寨那日,是你派人刺杀我?”

“不可无礼,这是我家坊主。”侍者上茶的动作都停了。

韦天鹏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

房间门重新关上,仅剩他们二人,韦天鹏才盯着祝卿安:“算到的?”

其实并不是,这个赌坊从大厅到房间,风格都太统一,坊主韦天鹏的喜好表露无疑,而那日刺杀他的人,好巧不巧,衣角绣的纹样,并没有特别遮掩,正好能与这里的摆设器物图案对得上。

但看起来,这个人很希望是他算到的。

祝卿安微微颌首,照萧无咎之前所言,傲慢,摆谱,高深莫测,总之天老大我老二:“自然。”

算到的还是猜到的有什么区别,反正他是看出来了。

这人很明显知道他是谁,又是这个面相……

祝卿安低眸端茶:“我以为坊主不信命师。”

韦天鹏:“这里的人都不信。”

但祝卿安太明白,自己除了命师,没别的特点,为什么会被请到这里?

身处中州侯阵营也算一个,但逍遥赌坊应该不会想和萧无咎作对,没有理由,先前并无恩怨,也不会想结盟谋什么事,因为萧无咎走的是万花阁的路子,和那边关系好,逍遥十八寨三方关系错综复杂,彼此牵制,若没什么特殊原因,大约不会想撕破脸搞大事。

所以只能是这个,算命。

不相信,还请他过来,还久久不说话……这是说不出口?肯定不是害臊吧,这位坊主看上去已是不惑之年,总不能跟商小白兔一样害羞?

祝卿安猜,这是有求于他,才张不开嘴。

所有的上位者,都特别要面子。

既然聊起刺杀局,就从这方向展开好了,祝卿安问:“坊主是想信我,又不敢信我……才派刺客试探?”

韦天鹏:“看来是本事不够,没算出来自己有险。”

“那坊主可成功了?我死了么?”祝卿安淡笑,“就是算出自己没事,才敢那么招摇的走。”

韦天鹏眯眼:“那是萧无咎本事大,把你护的密不透风。”

祝卿安笑容更大:“我能寻到这样的人护我,难道不是我的本事?”

韦天鹏没说话。

“是谁给你推荐的我?南朝知槐?”祝卿安很快捋清楚了这条线,“你有想问之事,却没信他,他告诉你我的存在,你也没相信,于是出手试探……是也不是?”

韦天鹏:“这不是算的吧?”

“合理推测。”

祝卿安想到那天的事,想到这个知槐,就有些不爽:“坊主缘何不信他?他可是南朝阎国师的弟子。”

“呵,南朝。”

韦天鹏似想表达些善意,多说了一句:“南朝阎国师极恋权柄,掌控欲十足,收了不少徒弟,又不大愿意教,毕竟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他的徒弟,能有几分本事?”

“也就是这七八年,可能感觉大限将至,他才寥寥发了些善心,收了个关门弟子,只有这个人,才算是学到了他几分真本领,你们之前见过面,叫知野的那个,好像他给你给你惹了大麻烦?听说他吐血了,伤的很重,你呢?”

就算是有意表达善意,也仍然带着阴森试探。

祝卿安哦了一声:“原来你对我们中州之事这般关注,既然这么推崇阎国师,你为何不去寻他帮你算?”

当然是找不了,阎国师已是暮年,不可能来逍遥十八寨,他也不可能去南朝。

韦天鹏耐心已经告罄:“我又何必舍近求远?你既这般有本事,不如算算看,我想让你算什么。”

祝卿安指尖敲了敲桌面:“你的生辰八字。”

韦天鹏:“没有。”

祝卿安也不算意外,这时代的人,普通都苦,记录也没那么详实,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准确的生辰八字,不过没关系,他也可以看相。

面相同样写尽人的一生运势,性格底色,但他平时不愿仔细的看,因为非常耗神,越想看的细,越耗,不过他又不关心这个人的一生,能看出今日缘由就好。

“坊主十二年前……是不是有过一次灾祸?大夫请的及时,无性命危险,但始终,祸及了身体。”

祝卿安说的很隐晦,却见韦天鹏身子一僵,对方恢复的非常快,但他还是看到了,看来是说到点上了。

没有八字,推不出命盘,经历的详细事件,前后因果,他看不清,也不想耗神看清,正常人的推理能力就够了,以点成线,连出逻辑……

所以这位,身体不行了?

男人不能阳1举,必会引发一连串的心理问题,随之而来的自卑也好,变态也好,肯定和正常男人有点不一样,但韦天鹏却没有这方面的表现,一如既往自信狂霸,眼里的神也是,没一点点自卑,所以可能并不是功能丧失,只影响了一样?

比如不能留后。

不能让女子怀孕,不能有孩子,再也留不下自己的基因,多遗憾不是?

祝卿安仔细看韦天鹏的眼睛,眼周,好像思虑是有点重,再看泪堂,子女宫的位置,对比现在情绪,最近行事细节……

他感觉自己可以铁口直断了:“你在找一个人,血亲,你的孩子?”

韦天鹏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你怎么知道我在找我女儿?”

女儿?

祝卿安再次仔细看他的子女宫,难道不是儿子?

这人子女缘分非常浅,面相上看,只有一个儿子,这辈子都只有这一个,而且不在身边。

但祝卿安并没有多言,因为韦天鹏并不信他,而且看韦天鹏执着的这个劲头,找儿子还是找女儿,恐是不一样的疯感,而且韦天鹏还刺杀过他,这么强硬把他请过来算命,也没说什么卦金,他凭什么帮忙?

想的美!

韦天鹏这次是真的有点卑微了,亲手执壶,给祝卿安添了茶:“先生能不能帮忙算算,她如今人在何处? ”

看来再凶恶的人,不管处于什么样的目的,提到自己孩子,总有一二慈心。

祝卿安再次伸手:“你孩子的生辰八字拿来。”

韦天鹏一顿:“没有。”

“没有?”祝卿安皱眉,“你当人爹的,连孩子哪天出生都不知道?”

韦天鹏怎么可能知道,他那个女儿照年纪,该有二十岁了,二十年前他意气风发,最是嚣张的时候,若是知道哪个妓子怀了他的孩子,还悄悄生了下来,不用别人动手,自己会过去掐死那个女儿,不可能会想要,要不是十二年前受了伤,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他都不会去想捋一捋过往,看自己有没有什么沧海遗珠。

谁知上天保佑,竟然真的有,但也仅仅有这一个,那个妓子千人尝万人枕,早死了,给他生的那个女儿,也不知所踪,他找了十年,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不可以没有后人,不然创下的这偌大家业,岂不是没了传人?他一定要找到这个女儿,不管她是谁,在哪里,必须得找到,接过来亲自照顾……

再亲自为她挑选一个夫君,看着她生出儿子,继承他的家业!

但他不会跟外人说这些,只道:“当年发生了很多意外,我们父女缘分很浅,她并未长在我身边,我这家业……你也看到了,你们整个北地财富都比不上。”

祝卿安看他:“所以?”

韦天鹏眼底阴鸷,闪出疯狂:“若你能帮我寻到她,让我后继有人——这里的财富两成,我送给你。”

“坊主好大的手笔。”

祝卿安有些意外,因为这人面相不算大方,但他也没有特别动心,因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些钱可以拿,有些钱带来的能量场……最好不要去过多纠缠。

他身为命师,给谁算命不能算?萧无咎又没短了他的东西,整个侯府于他,基本是要什么给什么,贪这点小便宜做甚?

而且商言小白兔就要加入中州了,会给他赚很多钱!

“倒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坊主寻孩子这么久,想必多少有所得,可有他穿过的衣服,常把玩的对象,或者,掉落的头发?”

祝卿安看着韦天鹏,答案显而易见。

韦天鹏绷着脸,摇头:“都没有。”

他都不知道她是谁,在哪里,去哪儿找这些东西?找到了也不能确定就是她的。

祝卿安:“那孩子娘亲的呢?可有?”

韦天鹏脸都黑了,他当年但凡瞧得上那妓子一点,都不至于现在大海捞针,妓子的脏东西又怎么可能拿,谁知道从哪个野男人身上骗的,能烧的早烧完了。

“都没有,”他神情里有显而易见的暴躁,“我的不行么?”

祝卿安:“按理说作为生父,是可以的,但坊主和孩子缘分浅,没在身边养过一天,日日所处之地又气息驳杂,不大好用,推卦寻出的方向也会很模糊,准确率不高。”

韦天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你何用!”

“在下才疏学浅,没有合适媒介,确实推演不出,”祝卿安当即起身,“坊主另请高明吧。”

“啪——”

突如其来的茶盏脚边炸开,力道之大,瓷碎几乎成了粉末。

韦天鹏眸色阴鸷:“我看你是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人说话——这逍遥十八寨,只要我韦天鹏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包括你的命!”

“坊主看来也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人说话——我的命,阁下不是已经试图取过了?”

祝卿安冷笑一声,转身往外走:“告辞。”

“站住!”

韦天鹏拦住人,咬牙切齿:“我帮你寻!”

祝卿安并未停驻:“那便待坊主有所得后,我再来请卦,告辞。”

他离开的速度非常快,无它,实在是被房间气味熏得头疼。

那是很难形容的一种味道,臭,酸,涩,哪怕透出一点点,都让他觉得恶心,想吐,脑门一跳一跳的疼,跟这种气息纠缠的每一秒,他都觉得自己的气运在被啃噬,非常非常难受。

到底是什么味道,这么冲……

祝卿安想起临行前给自己卜的卦,非常重要,未必是自己想要,但一定得察觉找出来,否则日后一定会后悔的东西……是在这里么?是什么?

他表情凝重,房间里的人也不遑多让,韦天鹏双手握拳,克制了半天,仍然没克制住,脚往前一踹,桌子塞到墙上,摔了个稀巴烂。

“百、花、阁……”

他豁的站起:“来人!去给我砸了贱人葭茀的场子!”

“可是现在……”心腹来的很快,表情迟疑,似乎想劝。

“就现在,”韦天鹏眼珠子移过来,森冷阴戾,“你不去,是想老子自己动手?”

“不,不敢……来人,随我来!”

小半个时辰不到,北边突然火光大现,那是万花阁的方向。

逍遥赌坊里,立时有一道身影飞跃而出,轻灵巧逸,迅疾如雨燕,身材纤细娉婷,乌发云鬓,眉眼如月光清冷。

“姐姐——”

商言已忙完出赌坊,原不知为何,推门出来了竟不想走,现在知道了,想也不想就追过来,清澈眼底盈着满满的光,连声音里都是直白又热烈的欣喜:“含霜姐姐!”

含霜一如既往疏冷:“不要跟来!”

商言听出了警告意味:“可是你……”

含霜:“与你无关。”

商言不敢再跑,不想给对方添麻烦,但又却不过心中担忧,巴巴看着她,小声道:“那你小心……珍重自己,不要受伤,可以么?”

卑微又赤诚,连愿望都小小的,不敢多说一句。

含霜没说话,背影渐渐远去,漫天星光下,灯火阑珊里,像无言的风,分明温柔拂过哪里,却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