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不过对付如今的你,也还是……
昏暗的巷道内,雪亮的剑光如同一轮明月闪烁,凛然剑气激荡开去,层层叠叠扑过来的人影便在瞬间化作齑粉。
茶楼主人见势不妙,转头便跑。明明他之前姿态僵硬,全身上下遍布蛛网般的裂缝,但他却能凭借这副破破烂烂的身体灵活地从前赴后继扑来的人影中逆行穿梭而去。
沈夕当然不会放过对方。
他轻轻一挥袖,一柄火红的小剑便飘然而出,剑身金光闪烁,直奔茶楼主人的后背。它所过之处,剑气激荡,扑来的幢幢人影都被震荡开去。
就在火红小剑距离茶楼主人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一堵破旧的墙面忽然从斜刺里闯入,瞬间横亘在凤凰羽剑的面前。这堵墙面很是奇特,凤凰羽剑刺入其中的时候,仿佛一拳打在糍粑上,墙壁极大弯曲,内里黏黏糊糊。
等到金红小剑破开墙壁时,那茶楼主人的背影已经只剩一个点,迅速地离开了这条巷道。
秦越皱眉道:“这墙壁竟然是活的。”
“不,”沈夕否定道,“也不算是活物。”
秦越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影又围了上来。
沈夕道:“我们先上去,注意脚下的墙壁。”
秦越心领神会,跟着对方纵身一跃,两人便跃至墙壁之上。
一到高处,内外的景色陡然变幻。刚才在墙内,天空黑沉,如今立于墙上,外面的景色已是夕阳西下。
鲜红的火烧云缀在天空中,绵延千里,如同鲜血染就的一幅图景。巷道之外的世界已经全然消失,那些热闹的街景,中轴大街都消失不见,就连城门都看不到了。
只剩下被晚霞映得红彤彤的,看不到边际的一片旷野。而在这旷野当中,茶楼主人正拖着那具破破烂烂的身体奋力奔跑。
沈夕立刻道:“追上他!”
他没有猜错,凉城已经是一座空寂的死城,城中的所有“活物”都是盘踞在此的魔物为了迷惑猎物所生的幻象。现在它被猎物反噬,自然是要逃向它的本源。
而它的本源所在,必然就是那茶楼主人此刻逃亡的方向。就算对方耍花招,杀掉这个茶楼主人也能削减这座城中魔物的力量。
秦越应声跟上。
脚下的墙壁似乎感应到这些闯入猎物的心声,原本静默无声的墙壁又像之前那样开始活动起来,试图将他们带离茶楼主人的方向。然而这次它们却没有得逞,沈夕和秦越纵身一跃,几个起落就离开了这片唯一还保留建筑的区域,直奔向茶楼主人的方向。
幻象依托环境而衍生,这城中禁止御物飞行,因此沈夕他们也不能御物飞行。不过他们的速度依然很快,配合默契,很快就一前一后堵住了对方的退路。
沈夕慢慢逼近了茶楼主人。
对方转过身来。
茶楼主人的头发不知何时全部散开,他原先是侧身低头,不论在前还是在后都看不见他的面容。这会儿他主动转过身,抬起头,看向了在他身后的沈夕。
那张脸从凌乱的长发中显露出来。
沈夕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茶楼主人脸上的皮肤正在一块块地剥落,却没有鲜血流出,只露出内里红通通的木制表面。
果然是个木偶。
无数细缝已经遍布他的脸,配上那斑驳的皮肤,让茶楼主人看起来更加可怖。然而这时,他那僵硬的假笑却消失了。
沈夕第一次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人”的神情。
“哈哈哈哈哈哈!”
身处被人封堵的境地,茶楼主人却忽然大笑起来。他的眼睛盯着沈夕,神色疯狂而清醒,再不复之前提线木偶一般的状态:“我们又见面了。”
又?
秦越心头一动,去看沈夕,就见对方面上神色平静,不为所动。
沈夕并不接茬,但这不影响他手上的动作。凤凰羽剑自高空俯冲,而那茶楼主人竟也不避不闪,任那柄火红的小剑没入了自己的身体。
秦越立刻觉察出不妙,在天地变幻的前一刻,他头一次听见来自沈夕的有些焦急的声音:
“抱元守一,清心明志!”
*
天空灰蒙,如同扣了一面巨大的盖子在头顶,低垂得似乎触手可及,远远的天际线上缀着一方正不断变幻的漩涡。
四周芳草萋萋,林木纵深,高山耸立,十分幽寂。
凤凰羽剑轻易地破开了茶楼主人的伪装,显露出他本来的面目。
一位浑身裹在漆黑斗篷中的人。
不,那不能说是人,而是人形的魔物。斗篷的下摆和兜帽的边缘都往外逸散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魔气,当他掀掉兜帽的那一刻,露出了一张沈夕十分熟悉的脸。
就在五百年前,沈夕一剑斩杀了这张脸的主人,从此换来了人间五百年的太平。
而今,他又出现了。
秦越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而沈夕像是没有意识到这点,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人的身上。
凤凰羽剑已经退至主人身前,凤鸣阵阵,如同一道强有力的清音,始终贯彻人的耳际。
魔君的脸上是放肆的笑意:“丹霄圣君,好久不见。”
他的眼珠盯着对面的人:“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拦不了我了。”
语罢,沈夕毫不犹豫地出手,两人战成一团。
一时间刀光剑影,树摇草伏,寂静的山林间风声呼啸,剑鸣阵阵。
魔君且战且退,丹霄圣君穷追不舍。
这里的天空无日无月,没有光线的明暗变化,永远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沈夕不知道自己战斗了多久,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他只知道他几乎力竭,强行长时间大量动用灵力让他心口处的魔气乱窜,整个身体摇摇欲坠。
不知何时,他们抵达了那漩涡的边缘。
魔君看着面前的丹霄圣君,对方的脸色比他一开始看到的更苍白,额上是点点细密的汗珠。那双水波潋滟的含情目望过来却蕴藏着杀气,这更叫他兴奋: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变。”
魔君欣赏够了他的容颜,便笑着纵身一跃,身影迅速消失在漩涡中,只留下一句:
“来看看吧。”
沈夕神色一凛,顾不上剧烈喘息的身体,也跟着朝里去了。
不能让他到外面去!
然而为时已晚。
等到沈夕从漩涡中跳出来后,五百年前的炼狱已经重现人间。
触目所及之处都是燃烧的火焰,从前繁华的城池,热闹的街道,郁郁葱葱的树木,如今都在这滔天烈火中焚烧。全世界都映着熊熊的火光,整片天空都是血红的一片。
沈夕往前走了几步。
街道随着他的脚步延展开来。红通通的火光照映着烧毁了的断壁残垣,大街小巷回荡着惨叫和哭嚎的声音。
沈夕在其中行走。
一开始没有人发现他,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嗓子“丹霄圣君”,随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们像是见到了救星,成群地扑到他的脚下。众人团团围住他,伸出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哭腔此起彼伏:
“圣君,求求救救我们!”
“圣君,五百年前您曾经斩杀魔君,为我们带来太平,如今您为什么不再来一次呢?”
“是啊,圣君,您为什么不再来一次呢?”
“圣君……”
无数张脸在沈夕的眼前晃动,他们满脸血迹,夹杂着尘土与灰烬。每张脸上都带着疲惫和愁苦,却又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沈夕也看着他们。
那双含情目晶莹剔透,似乎蕴满了泪水。他神色悲戚,却始终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直没说话,这群围着他的脸逐渐变了神情,变得绝望又怨恨。一张张嘴一开一合,声声泣血地声讨他:
“圣君为什么不再来一次呢?”
“我听说圣君五百年前受了伤,如今是不是有了私心?不愿意再为我们而战了?”
“这样的圣君还有什么用?!”
“我的孩子啊,永远也不能给你报仇了!娘恨啊,娘恨啊!”
“……”
那一张张脸围得更紧,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红衣人。
沈夕的面上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像是无法承受这样尖锐的指责。身前的火红小剑凤鸣阵阵,警告着围上来的人群。
就在丹霄圣君承受不住,退了一步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从人群中暴起。
对方的面容模模糊糊,袖间却藏着一柄锋锐的匕首。其他人似乎随着他的行动应声而动,一波人潮猛地扑上来。
沈夕却忽然抬起头,看也不看其他人,直直盯着那怀揣着匕首的来者,眼底一片清明。
凤凰羽剑就是在这时猛地出阵,以极快的速度刺入来者的身体。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看上去仿佛是来者主动撞上那柄火红的小剑一样。
凤鸣之声在这映着熊熊火光的世界中响起,周围无数的脸面顿时消弭于无形,刺杀者的容貌却变得清晰起来。
正是那张熟悉的魔君的脸。
凤凰羽剑一刺即离,迅速回身保护主人。
魔君挨了这一剑,身上顿时出现一道空洞,却不见有血液流出。
他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痛苦,哈哈笑道:“好啊,不愧是丹霄圣君!”
“你最害怕的竟然是这个,是这世界又为我所统治!”
“可惜啊,那些人不懂你的苦心,”明明已经受了如此重伤,魔君却仍迈步围着沈夕转悠,语气中循循善诱,“这世上想要把你拉下神坛的人太多太多了,那些愚民也不懂你的苦心,你何苦还要为他们这般苦苦支撑?”
魔君望着面前的人,眼睛里似乎蕴含着脉脉深情:“圣君不如加入到我这边来。万众魔物都会听从你的号令,仅凭实力就能坐稳位置,不用想那么多道义,不用背负那么多责任……”
“而你心口的那股魔气,”魔君笑着望向丹霄圣君,“从此也不会再折磨你了,而是会成为你的助力。何必再忍耐呢?你已经忍了五百年,如今修为下降,为世人所不理解,还遭人陷害,你何必还苦苦守在人间?”
“刚刚刺杀我的东西,怎么会有脸说这样的话。”
沈夕不为所动,凤凰羽剑收回他的手中,小巧的剑身迎风暴涨,瞬间变作一柄火红的长剑握在丹霄圣君的手中。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修为下降了许多,不比当年,”沈夕抬眼,那双波光潋滟的含情目中现出一抹倨傲的神色,“不过对付如今的你,也还是绰绰有余。”
*
秦越遥遥地望着那两个抱在一起的人。
他和师尊刚刚成功击杀了凉城中盘踞的魔物,原本秦越还想和师尊好好交流一下这胜利的喜悦,然而对方却毫无此意,反倒急急忙忙地到了他们先前停留的盐铁镇,第一时间找到那个之前撞上他们的小乞丐。
明明因为刚刚击杀魔物,师尊的身体还十分虚弱,但即便这样,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仍然是这个小乞丐。秦越的内心波涛汹涌,他很想很想问师尊,你如今牢记一个不过一面之缘的人,那你还记得我吗?
可是他不能问。
沈夕没有将那个小乞丐扔在学堂,而是将他带回了宗门,收在自己座下,为对方取名乐琴。
他对秦越是这么说的:“魔物泛滥,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这个孩子天赋异禀,我要好好教导他,就像当初对你一样。”
就像当初对他一样。
那么这个孩子的一切也都会是师尊亲力亲为吗?他也会和师尊同床共枕吗?他也能得到师尊奖励的抚摸吗?
秦越最终什么也没说。
对方是他的师尊,不是他的爱人,他没有资格问那些问题,他也不应该起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更何况,那小乞丐也不过是师尊的一名弟子。
秦越这么想着,也不知道在安慰谁。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想错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乞丐小孩逐渐长大。在这期间,沈夕日复一日地陪伴在对方身边,甚至没有再闭关过一次。那些秦越曾经得到过的,没有得到过的陪伴,最终都让乐琴得到了。
对方越长越大,越长越高。曾经窝在师尊怀里的小孩,如今长成了能轻易笼罩师尊的身形。
一切都和当初的他那么像。
唯一不同的,就是丹霄圣君和小徒弟日益亲密,亲密得整个修真界有目共睹。
而秦越却与师尊渐行渐远。
乐琴成人的那天,丹霄圣君在昆仑山举行了盛大的成人礼。
清清冷冷的映月峰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但秦越却觉得自己的心从没有如此冷过。
这一日晚间,秦越久久地等在师尊的房门前。
自从那乞丐小孩来了映月峰后,师尊就让人在映月峰上为他另外建了一个院子。那个院子他不常去,几乎形同虚设。
其实这个院子他也很少来了,因为他每次来看到的都是他不愿看到的画面。师尊和乐琴挨得很近,时常头碰着头,手挨着手,即使他站在旁边,师尊往往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偶尔师尊和自己说上两句话,那小乞丐很快也会把师尊叫走。
因此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师尊说上话了。
临近傍晚的时刻,师尊和乐琴从外面回来。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师尊的脸上更是秦越从来没见过的宠溺。
见到他的时候,师尊面上的笑意隐去了,虽然仍带着关切,却远不如和乐琴来得亲昵。
沈夕那双含情目望过来,在月色下波光粼粼:“秦越,你怎么来了?”
“不过,来得正好,”红衣美人不等他回答,便道,“我和乐琴要举行合籍大典了。”
合籍大典?
秦越的眼睛猛地睁大:“你说什么?”
面前的师尊笑起来:“很吃惊?不过也是,虽然我和他是师徒关系,但是喜欢这种事情是不受控制的。”
“你从小跟在我身边,我想你是会理解我的,对吗?”
理解?秦越不能理解。
明明是他先来的,明明先认识师尊的人是他,先接近师尊的是他,为什么最后会是这个乞丐小孩得到了师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变化?
他以为师尊冷情,以为自己的行为大逆不道,以为这样就能永久地独占师尊,所以克制了自己。然而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
秦越不知道师尊后来跟他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跟师尊说了什么,甚至忘记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守在师尊的房门前。
他只记得那个夜晚的月亮红红的,像是在哭泣,却又透着一股难掩的诡异。
而他离开的背影很狼狈。
当天晚上,秦越坐在自己寂静的院子里,对着那轮红月,回想起很多年前的师尊。
那个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对方就在这里的师尊;那个会用树枝打他的小腿,对他很严厉的师尊;那个会对他的道歉,因为缺席了他的成长而感到愧疚的师尊;那个笑着对他说,不会收别人为徒的师尊……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从秦越的心头掠过。
他闭上了眼睛。
这些才是他的师尊。
沈夕和乐琴合籍大典的当天,秦越也去参加了。
他坐在角落里的桌子边,像个关系疏远的来宾遥遥望着台上的两人。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却无人敢上前询问。
合籍大典十分隆重,沈夕对此也很看重。典礼完毕,他就带着乐琴挨桌敬酒,想将自己的道侣引荐给各位来宾。
敬到秦越这一桌的时候,沈夕那双含情目看向了他。对方的面上犹带着饮酒后的红晕,笑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徒弟,希望你也能祝福我。”
“不,”秦越手上连酒都没有端,目光冷冷地望着对方,“你不是我的师尊。”
沈夕道:“你这样说,是在怪我吗?”
他看起来有点伤感:“我知道我作为师尊,忽略了你很多。但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你不能祝福我吗?”
秦越忽然笑道:“用鲜血祝福吗?”
沈夕的瞳孔猛地一缩。
秦越道:“我真傻。”
“我曾经给自己上了那么多道德上的枷锁,还想过要远离对方,不想让彼此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不试试就永远没有可能。”
“而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到别人的手里。”
“我不是一个被动的人。”
“沈夕”的瞳孔猛地一缩。
秦越抽出腰间的龙骨剑,毫不犹豫地朝前刺去。
对方不避不闪,只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望着他。
然而下一刻,那柄漆黑的龙骨剑猛地一转,掉头就刺进了一旁乐琴的身体中。
“沈夕”的目光瞬间变得怨毒,周围纷纷响起惊叫声。无数的人飞扑上来,想要把秦越的手扒开。
沈夕恶狠狠地道:“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然而尖叫并没有任何作用,周围的人影面容渐渐模糊,大红的盛宴逐渐褪色,如同水墨从画面上消散一样。
然后,秦越看见了一道红衣身影正立在前方,手持一柄火红的长剑,与人对峙。
似乎察觉到他的到来,那双含情目瞥过来,眼神微微一动,丹霄圣君从容地开口道:“还不过来?”
秦越提起龙骨剑,眼中神采奕奕,昂声道:“是,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