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不眠之夜

来传话的人说, 当时是两辆马车送的纪二爷跟二姑娘回去的。可是等到了车也停了, 纪二爷下车一看,才发现后头那辆马车极为奇怪。

车夫不知何时早就不见了,只那马匹一路自顾自慢悠悠地跟随着前车。因驶得慢,竟一路未觉不妥。

纪家二爷前去将车帘撩起一看,只见秋露昏在车中, 而纪初苓早已不见踪影。

人在眼皮底下消失,出了如此大事,纪二爷当下就四下寻找, 前头那车的车夫则赶了回来报信。

如此才传到了元大人的耳中。

之前两处的走水已经令人心惊胆战, 眼下纪初苓竟又突然间消失无踪, 令人震惊难平。

听闻此事, 谢远琮不发一言,周身散发着浓重的冷意,叫人光靠近都惧怕心颤。他当下招了人沿路寻去。

元家下人们早先一步找到了那车夫,人就倒在半途的一处矮沟里头,头部受了一击, 晕过去的,好在没有性命之忧。

被弄醒的车夫不明所以,只道刚从伴月云帆苑驾马出去没多久,就突然间一疼, 再无知觉了。

秋露不久后也醒了过来, 对于发生了什么也是迷茫不知。

但如此一说,人当是在刚上车不久便被劫走了。

虽然派了人一路搜寻, 但最后也并没有什么结果。

谢远琮也是如此所料。

对方既然能在伴月云帆外就悄无声息,把人劫走,自然就不会还留在那等着他们找来。

他颀身而立,袖下手紧攥一刻未松,面上不显如何,尽管内心早已因为纪初苓的全然无踪而乱成一团。

他后悔,当时该送她回去的。

虽说他之前就隐约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只不过被纪初苓可能深陷火海之事乱了心神,未作深想。

直到眼下人不见了,再被夜间凉风一吹,所谓疑惑就愈发显露出来了。

那两个人,或者说只有纪云棠一人。

在有着如此众多之人的地方,偷带了下人进来,令其伪装,又在东阁西厢放了火。

最后竟真的一路无人察觉,顺利做成了这件事情。

如此即使还能说上一句运气与提前谋划。

那么能将纪初苓适时调走,令东阁西厢相继起火,且无错漏,就不仅仅只是运气与疏于看守了。

西厢火势滔天之时,东阁之火尚始,难以察觉,这时机掌控得恰恰好。

中间唯一的变量就是纪初苓半途折回了,且又有文楚敏与李襄婉在其中掺和,否则眼下结果恐怕并不如人意。

此事是有蹊跷的,极大可能便是有人在背后替其遮掩缺漏,甚至于促成这件事。

最后也是此人带走了纪初苓。

所以,这人是谁?

皇帝?不会,那不是他会有的行事,且宫里若有动静他早知道了。

那么她们,纪家长房,于此究竟知不知情?

谢远琮心中有所怀疑,自然不会放过。纪云棠之前吓昏过,后来好不容易醒来,只听有人在耳边说纪初苓失踪了云云。

尚没弄明白眼前之事,便见谢远琮一身煞气而来,说要审她。

纪云棠又一次直接给吓晕了过去。

除此之外,谢远琮更是有意捉拿下纪妙雪。但没想荣王竟突然从中掺和了一手,一力保人不放。

加之郑予膺早就恨谢远琮恨得牙痒,巴不得趁乱摘其项首。

两方骤成对峙之势,伴月云帆苑里涌进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众人极力劝阻,此回对峙,最终两方才都各退一步,未有实质冲突。

但总之,今夜是不会太平了。

“这是发生什么了?”

“卫国公府的二姑娘失踪了,都在找呢。”

“丢个人,闹成这样?”

“毕竟是皇帝要的人。之前还出事了,纪家大房的故意放火要害死她呢。”

“那人也是纪家长房拐的?”

“这就不清楚了。”

各院各方,大都是如此对话。

因为有几方的人都在对整个避暑山庄进行彻夜的搜查,闹得人心惶惶,各处各院皆灯火通明,所谈论的也皆是此事。

动不动就有人闯进来搜查,任谁的面子也不给,反正是不用想睡了。

其中最令人害怕的就是谢远琮,光听这名字就足以让人心颤了,况且此回还连镇槐门都出动了。

有人不明所以,偷偷打趣:“纪二姑娘该不会是犯事了吧。”

谢远琮如此阵仗的搜查跟找人,在以前那可都是抓得犯事官员,谁家但凡被踏进都能被吓得跪下的。

话未说完就被旁人捂了嘴去。

“别乱说,这回可不一般。”这搜寻的阵仗可比以前厉害多了。

避暑山庄如此之大,可是连个角落都没打算放过。

“这么说,谢大人对这纪二姑娘极不一般?”

是对纪二姑娘不一般,还是对纪家不一般?听说他又不顾一切冲进火中救人的,又听闻失踪神色像是要吃人的。亲自带人找了一夜,自他入朝起,可从没这么沉不住气过吧。

“所以说,还是因为皇上的缘故吧。毕竟是皇上想要的女人。”

“……还真不一定。”

至于皇帝这边,当晚便有人近身来报,说了纪家的三姑娘故意纵火,纪初苓险些烧进去的事情。

虽说康和帝身边之人大多都被谢远琮换过,但也并非全是谢远琮的人。

他得知此事时有些诧异,后听说那丫头无事,才下意识放下心。

只是听到说当时谢远琮极其担忧,直接冲进火中时,心中略有些纳疑。

至于纪初苓失踪一事,传进时皇帝已歇下了,底下人自然不敢打搅,他是第二日才得知的。

刚待细问,便听内侍尖着嗓子进来通禀,说二皇子到。

二皇子进来行过礼后,慢悠悠直起身子。

“父皇,儿臣近来得了一新棋谱,特来找父皇指教一二。”

二皇子此人虽诸事不管,但擅长于棋道,而且康和帝也擅棋,所以父子君臣之间偶尔也会坐下来较量一番。

眼下内侍摆棋后,很快棋面上便也厮杀胶着起来。

棋至局半,郑彦忽然在意想不到之处落下一字,局面瞬间大好。

康和帝看他一眼。

郑彦便笑道:“父皇心不在焉了。”

“可是因为纪二姑娘的事情?”

康和帝拈着棋子沉思,嘴上却道:“你也知道。”

“儿臣昨儿也凑了热闹,恰好也在。”

康和帝想出解法,重重哼了一声,将子落下,局面又被瞬间扭转,但口中所言却是无关落子。

“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是啊,便连父皇的人也敢动。”二皇子盯着棋面发愁,胖胖的脸皱成一团,“父皇这子落得太厉害了……说来,儿臣以为纪二姑娘对父皇也定是钦佩的。”

说起此事,皇帝心里便闷了把火。且不管纪初苓如何,光是一纪一文两个家伙就能气死他了。

“父皇莫气,还有谢大人在呢。昨晚起火之时,谢远琮如此这般,儿臣也是头一回见。”他说着拈了一子,“就跟这棋子似的。”

话落,啪地一下落上了棋面。

康和帝一看,这一子,是自己把自己送入了他的围攻之中。

这是,不要命么?

他当下做了最后一步围堵。

二皇子拿着棋子懊恼道:“不成不成,儿臣落错了。”说着似要去悔棋,手往棋盘上一伸时,袖子拂过,那棋子没拿稳掉在了一格上。

机缘一子,盘面竟是又活了。

“好险好险。”二皇子庆幸地拍拍胸口,“儿臣刚说到何处来着,哦谢大人如这棋子一般。无惧无畏。儿臣想着,幸好他救了纪二姑娘,否则纪二姑娘还如何入宫侍奉父皇。”

“哦?你觉得她当入宫?”

“自然,父皇是一国之主,哪会有女子不愿。只不过姑娘家都是会有些不好意思的。儿臣听说那纪二姑娘向来懂事善良,从小就照顾有腿疾的哥哥。且同其姨母一家甚好,打小就极擅长照顾小儿。”

皇帝落子:“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郑彦笑呵呵:“儿臣愚笨不通政事,也只能在这上头替父皇分忧了。父皇也不必担忧,谢小侯爷如此能耐,定能找回纪二姑娘的。儿臣听说他找人可谓不食不眠尽心尽力。就是找到人前,怕是都无心处事议政了。”

说罢他似才反应过来,忙接口道:“倒也无妨,还有父皇呢。”

朝政之事自是由皇上定夺,可若一个臣子已重要到能直接左右朝政的程度,那可是权势盖主了。

康和帝微微愣了愣,郑彦此话引得他生出丝警觉来。

郑彦则状似不觉:“而且儿臣也派人在找了,听说几位皇弟也是如此。”

也是如此?他们是为了讨好吧?

康和帝重哼一声:“人需知道自己能限在哪,总好过于无知妄想。”

郑彦笑呵呵点头,看眼棋面:“父皇又赢了。”

一局毕,郑彦道新棋谱仍旧不如父皇厉害,还得再作搜寻。劳费父皇耗神,也不可再打扰了,便先退下。

走出殿外,他脸上笑容未减,眸子却稍稍睁开了些。

能限嘛?他当然知道,所以他从来不妄想。

康和帝则面对棋盘沉思。

谢远琮有如今之势,确是他有心提拔,刻意将他打磨成一柄最为锋利的剑刃。可此人在他面前从不张扬,这才令他忽略了,利刃啊。

亦能伤己。

避暑山庄虽大,可也不是应有尽有,能将庄门一关就了事的。

所以每日还会有许多的物什需要进出运送。

纪初苓中途迷迷糊糊中醒来时,便发现自己似乎就是在一辆运送木车上。

身边全是装裹好的袋袋货物,她夹在其中,有些透不过气。上头更是盖了极厚重的一层遮灰布。

双手被捆缚在后,嘴上亦被封住了。她神思萎倦,无力去思考是谁将她掳走。

只知四下僻静,只有车行之声。她担心已出了山庄之界,不知如何是好,焦心如焚。

更是挡不过一双沉重的眼皮。

忽然她扭头之时,发间簪上珠花勾上了边上一件货物的裹袋。她心念一动,赶紧在上面蹭动,几番刮蹭下簪子被从发间抽了出来。

纪初苓再用脸颊在上面蹭了蹭,终是在她再一次陷入黑暗之前,把簪子碰了下来。

簪子顺着运货车的抖动,从遮尘布的边缘悄无声息地滑落了出去。

等到纪初苓再次醒来时,她已不在运货车上了。

她坐靠在一张床的一角,手脚依旧被绑着,嘴里的布条则是被拿掉了。

一点点回忆,想起她是在刚坐上马车没多久就着了道。

纪初苓安抚自己先冷静下来,抬眼打量所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小木屋中,虽桌椅摆置都有,但檐角多蛛网黑灰,像是废弃了有些时候了。

她正一点点在打量着,却突然间觉得有什么在后头阴冷冷地紧盯着她。

这感觉极其骇人不适,纪初苓身子发僵,缓缓转过了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纪初苓感觉自己浑身所有的血液都被抽离了。

狼。恶狼。

恶魇一般的狼眼,正紧紧盯着她,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进行它的狩猎。

这是纪初苓两世都不愿再触碰的噩梦,她神思幽恍,身子不受控地发颤,恍惚中像是看到了数匹恶狼在奔咬向她。

也就在此时,它动了。

那狼站了起来,只是并没有扑向她,而是向屋子门口走去。

因为那扇屋门刚刚被人推开了。

从外头走进来一人,敞袍宽袖,发也未梳,就那样任其披散着。

狼走到他的脚边后,便驯服地低了低头。

那人笑了,看得出很喜欢这样的亲近,他伸出手去怜爱地摸了摸。

那人的容貌一点点被纪初苓看进了眼里,她有些散的瞳眸光亮也一点点重新聚拢起来。

刹那间只觉得先前流走的血液一滞之后,倏然重新灌回,猛地直冲向灵台。

纪初苓剧烈挣扎起来。

“宁方轶!”

“你丧心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