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三更合一

后来之事, 纪初苓也是刚刚才突然想起。前世听说之后边境遭犯, 谢萦一介女子却无畏无惧, 披甲领军出征。

战事纪初苓不懂, 前世也只是浮于听闻, 不知其中巨细。

她当然也不明白为何明明有侯爷一个镇国大将军, 还有一个小侯爷谢远琮在, 最终却是谢萦去带的兵。

巾帼女将虽斩敌大将,可最终却遭遇埋伏,战死沙场。

佳人薄命, 当真可惜……

“对了文郎,我这有个严副将从边陲带回来的稀奇玩意,是个夜间会荧亮的云纹腰扣。送你可成?”

谢莹半身前倾, 一双凤目在文凛面上盯得仔细。

文凛最不惯于如此直视, 身子已习惯性地闪躲开眼神,脱口道:“不用不用!那个, 对了不如也送与二姑娘吧。”

纪初苓这边尚在回忆之中, 心情正因前世谢萦的结局而生霾, 却没想再次被两人的话茬抛中。

她回了神, 见两人齐齐向她看来。

纪初苓:“……”

头疼……

她要那东西做甚?

……

街巷上驶来的是不久前从香山寺出来的侯府马车。

马车外素内奢, 车厢之中暗铸玄铁, 陈铺软垫,可见是为精心置造过的。

谢远琮倚案闭目,面上看不明情绪, 只指尖在案上的杯盏上摩挲。

他所用的马车本就是特制, 自回来之后又命人重新修缮作过更改,甚为坚牢。

否则也不会如此轻易就挡下了方才那一波

的箭雨。

此刻他的马车驶入城内已有好一会了。

忽听得动静,谢远琮睁眼撩起一半车帘。

钟景驾马随在车外,同他低声禀报:“爷,跟着的那几个人都已经摆平了。是荣王的人。”

“嗯。”

谢远琮点了下头。

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钟景拧皱着一张脸,看上去气不平,道:“爷,小的有话憋好久了。您说皇上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荣王暗设的黑市巷被主子揭到了圣前,圣上大怒。

可明斥荣王,暗捧主子。

眼下的结果,就是他们已经遭荣王深深嫉恨上了。

连他都能看出来,皇上对主子一次赏封就是五品实权,这可不全是好事。

更像是把悬颈的钢刀。

主子硬生生就被推入了京城权力圈的风口浪尖,成了各方势力的焦点。

这不,荣王连暗杀这事都做出来了,怕不是恨得狠气得急了。

谢远琮眸光瞥去,声中藏厉:“圣上不可议,不准再有下次。”

被主子警告,钟景才反应过来他刚说了些什么,赶紧称是。

若这话被有心人听去,也不知会给主子惹出什么麻烦。钟景经过这段日子的经历,已然明白了件事。

跟着主子往下走的路,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帘子垂下,谢远琮垂敛的漆眸里是层层冷冽如刃的光。

将他一把推进京城危机四伏的权政暗流,捧作各方焦点,那人自然是有意为之。

一个小小的黑市巷,于望京而言

,虽是处毒瘤,却也触不及他的根本。

郑予膺那点微不足道的小算计,康和帝又怎么放在眼里。皇上作出这般姿态,不过是荣王近来势头太猛,过于高调,他有心借机打压罢了。

而且铲了那个地方,还能顺道断了荣王一处用于情报传递的暗线。

所以那位对他呈上的答卷甚是满意,这才痛痛快快将他纳进镇槐门中。

镇槐门中人,只效力听命于康和帝,暗中执行圣令,不沾染任一党派。

至于对他的力捧与赏封,不过是赐与他的一些甜头,并给予的一个警告而已。那人的手段惯是如此。

他遭荣王仇视,断了他同荣王一派交好的可能,此为其一。

各方势力摸不透他的行事脾性,纷纷对他忌惮警惕,此为其二。

那人之意在于告诫,他荣辱由他,且只能是他的一柄刃。

谢远琮于此了若明镜,他不似钟景那般生气,当然是因为他是自愿为之。

大夏国自重创蛮夷鞑罗之后,至如今再无战乱,国泰民安。自蛮夷不敢来犯后,大夏国无外患却有内忧,朝堂中渐渐就成了如今重用文臣轻用武臣的局面。

这也是为何他当初要决定参与文试。

殿试之后更直接同皇帝言明他此行只为入镇槐门。

镇安侯府偏安一方,不涉各方争斗,正因如此康和帝才会对他放心。但也设下考验,他何时向皇帝证明,何时得入。

这才有了在众人眼中,他这个皇帝不闻也不

问的状元郎。

皇帝以为他在拿捏着他,殊不知一步一步,亦是谢远琮在向他索讨。

谢远琮唇边微微抿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就看看到了最后,亏盈几何?

没多久,侯府马车拐进主道稳当前行。忽然刚在谢远琮那讨了骂的钟景,又在马车外声称有事要禀。

“爷,是大小姐那来的消息,大小姐说先前相约的聚行楼,爷可以不必去了。”

谢远琮眼皮微动。

长姐确实约了他聚行楼一行,他虽随口应过,可压根就没打算过要去,此时吩咐的车轮驶向也是直指的镇安侯府。

本就是长姐想邀约文凛,但就文凛那性子,说是若不将他拉上,根本就邀不出人来。

所以长姐在这种事情上,一贯要打他的名义。没第三人在场,文凛坐不到一刻就得要走。

对于这两个人谢远琮也是无话可说,长姐硬要回回的拉上他,能有何进展。

只不过面对他每回的“言而无信”,长姐以往都是对他连环相催。

今日竟这么干脆,让他不用去了,还是头一回。

“为何?”事出反常,谢远琮起了疑惑。

钟景已想好措辞,闻言眼睛顿时一亮,面容上却依旧保持淡定。

他把大小姐的“够人了,用不着你了。”吞下,如是说道:“因为今日恰巧有旁人同大小姐和文公子一起吃茶。是纪二姑娘。”

说完他偷偷去看主子神色,见主子听见这几字果然被触动了一下。

垂帘稍待片刻,

里头传出声音:“去聚行楼。”

钟景咧着张嘴,回道:“得嘞。”

……

纪初苓一是想恩谢谢萦的仗义相助,二是因中间隔了漫长年岁,重见文凛颇为怀念,所以文凛相邀她时才点了头。

但是眼下她暗忖着想走了。

这两人一来一往的相处方式着实古怪难明,作为险些要撑的吃茶群众,纪初苓有些扛不住了。

她萌生退念,好不容易寻了个时机,趁文凛与她说了句话时正要提出,忽听雅间响起敲门声。

紧接着外头候着的下人推开门,一个她今日再眼熟不过的人出现在雅间之内。

谢远琮?

怎么……又是他。

谢远琮进雅间之后,第一眼便状作不经意地扫过坐着的纪初苓,也没理会谢萦诧异的疑问,抬步走进。

可当他发觉在他进来之时,文凛正侧着头与纪初苓说着什么,本是舒展的眉宇突然就难以觉察地暗蹙起来。

文凛这般跟个姑娘说话,以他那性子来说可谓极其少见。

小姑娘与文大学士的渊源他知一二,自晓得她与文凛是识得的。

可这会看起来,难道他同她的关系,很熟?

谢远琮的稳当步伐原本下意识是朝着纪初苓去的,可走近了后,才发现文凛与纪初苓相坐得近,中间并无多余空当可容一人。

他眸光在两人身上淡淡瞥过,脚下未有停顿,多行几步,最终绕过两人后方,在文凛另一侧的空位上坐下。

一气呵成,没叫人瞧出他原本

想在两人中间蹭个座的意图。

可看起来一派云淡风轻之姿的小侯爷,心里头一个不知名的小罐子却早早就摔翻了。

他生恼。

这张桌子明明有那么大!这两个人坐那么近做什么?

“谢兄,我还当你又有事不来了。”因为好友谢远琮的出现,文凛的拘谨明显减少了许多,他转而自如地同谢远琮攀起了话来。

然而文凛说了几句,谢远琮都只淡淡回应。

文凛与谢远琮认识太多年,知道他怎样的脾气,但他这好友平常言止淡漠也就算了,不知怎的今日神色尤其冷淡。

态度不善的,更像是被谁惹到了似的。文凛拢了拢袖子,默默地想,究竟是谁这么不识相,去惹这么个冷面的家伙?

因为谢远琮的突然出现,纪初苓心里打起了缠结:这一时半会的,似乎更不好提要走了。

毕竟人前脚刚来她就要提走,未免太失于礼数了。

谢远琮的位子正坐于她对面,纪初苓视线一落便在他身上。谢远琮一有觉察,目光也立马对了过来。

看起来面色不虞,跟先前遇着的那个他判若两人,纪初苓马上便低了头默默吃她自己的茶。

同时腹诽此人的性子当真太捉摸不透了。

先前便是抽了那样一副签文,都是云淡风轻的毫不在意的模样。左右也不过个把时辰的光景,可眼前这个谢远琮眉宇间却犹如郁绕着股气一般。

也不知道中间是否发生过什么。说不准是后来有

谁惹怒了他吧。纪初苓边吃茶边如此猜测。

应该,不是她吧?

她暗暗的把同他的相处回忆了一遍,确认过确实没有,才将一颗心放了回去。

两人无意中掀翻了某人心中的小罐子却皆无自觉,倒是谢萦一下敏锐地揪出了亲弟弟身上的那丝微妙。

她一手把玩着腰间剑穗,落在场上三人的眼神里头包含着探究与兴味。

这时酒楼小二又上了些茶点。

谢萦瞬间丢开剑穗,拿了筷子落向其中一盘,眸中笑盈盈:“文郎,我猜你口味,这枣泥山药糕定是合你胃口的,你尝尝此处做的如何?”

女子一瞬不瞬看来,刚还要同谢远琮说什么的文凛猝不及防地就看到谢萦的手往他跟前落。

身子反射般提筷挡住,夹过的那块糕点在他眼里似灼了团火,文凛想也不想拐了个弯便送去了纪初苓面前。

“这……看上去确实不错,不如二姑娘先尝尝吧。”

纪初苓嘴角抽了抽,怎么又来?

她这顿茶已是吃得撑了,怕是晚膳都能让小厨房直接歇了。她正为难地看着文凛要给她夹来的枣泥山药糕,忽从对面半路而来一双银筷,将糕点给截住了。

谢远琮唇抿作条线,目光清冷地提箸在文凛筷子上头重重一敲,继而腕间一转,滑落的糕点已被稳稳夹住。

这块波折重重的枣泥山药糕最终被谢远琮一言不发地塞进嘴里。

至于心底那瓶盛酸的小罐直接就碎了。他再次生恼

,这小馋鬼,怎么谁递的东西都吃!

场面静了好一会,还是文凛先道:“看来谢兄是饿了。”

而纪初苓瞅着桌上那满满的一整盘,神色复杂。未来权臣的心思果然不是谁也能懂的。

大抵是抢来的更香?

谢远琮来后,场上气氛变得愈发奇怪。最后纪初苓熬了两刻钟,终提出告辞了。

文凛一见天色,直言尚有要事也要先行离去。

眼见两人一前一后要从雅间走出,谢远琮眼角微跳,缓缓摩挲着指节,正欲起身,却被谢萦一把扯住了袖子。

谢远琮看向长姐不明所以。

被谢萦一阻,那两人也已从聚行楼离开。

“哎,小琮。”谢萦端起椅就往谢远琮身边靠了过去。

谢远琮眉头一皱:“都说了你别这么叫我。”

谢萦笑眯眯伸指戳了他胳膊一下:“行行行,我的好阿弟。我说,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谢远琮漆眸微转,深深看了他这位长姐一眼,后拿起茶杯淡淡然抿了口,未置言辞。

“喜欢这么小的。”谢萦仔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正在饮茶的谢远琮陡然被呛了一嗓子,顿时咳声连连。

好半晌,才缓了过来,幽幽声道:“你先管好你自己。”

两个人那般磨叽。

谢远琮认真地在考虑,要不要让钟景直接把文凛给绑了扔到谢萦的房里去。

且看她是否还有暇胡思乱想!

纪初苓从雅间出来之后,默默长出一口气,方才在里头憋闷着,她脑袋都有

些发胀。

只是那候在外头的钟景,见着她出来后好生的殷勤。又是躬身敬言又是要送的。

笑容在脸上堆出了朵花。

看得她连打了两个寒颤。

自回来后,这人她还是第二回见呢,只知是谢远琮的心腹。不过这般举止,她着实看不懂。

纪初苓拒绝了钟景的相送,暗暗想着,镇安侯府真是与别家贵爵不同。

里头谢家的那两个主子古古怪怪也就罢了,连个下属都是如此。

看见姑娘出来,国公府的下人亦拥了上来。车厢内已重整好,送姑娘上马时,秋露几人想起之前的事还心有余悸。

陈嬷嬷操着一颗心,千叮万嘱让车夫小心驾马。

车夫见姑娘对之前的事没有怪罪之意,更是头点如捣蒜。

纪初苓见此言道不过意外而已,无需放在心上。稍稍斟酌,让她们也不要同母亲提起。娘易多想,免得接下来又因此拘着她连个院子都不让出。

只是被扶上马车时,她转过头深深地看了马匹好几眼,才低头进了车厢。

回到卫国公府,纪初苓只暂歇了会,便稍作整理,径直去了府内后院的马厩。

管马的赵叔见二姑娘突然到来有些不安惊慌。马被牵回时,他就听说了二姑娘的马车在途中惊马失控的事情。他听了是阵阵的后怕。

府上谁人不知二姑娘在国公爷眼中如何,若是因马出了什么事,追究起来他也逃不脱干系。

特别是老爷近来还心情不佳。

他还当这

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转眼二姑娘就亲自来了。府里头的主子,谁会没事往他这跑。果然还是来问罪的吧?

结果纪初苓只道要瞧瞧今日那两匹马,左右也就问过一句这马性子如何。

府内养着驾车的马,向来都是脚力好又很温顺的。

听过赵叔的话,纪初苓靠近马栏,视线停在马身上细细探寻了许久,最后未多言便离开了。

赵叔见她无意追究,终是松了口气。心道二姑娘果然是个好处的,若今儿换作三姑娘,可没这么简单了结。

秋露发现姑娘去了马厩一趟回来后,脸色便凝重了许多。且姑娘回了屋子,便将她们都遣了出去。

纪初苓踏进屋内后,便径直去将那件莲花绣纹的香囊给翻了出来。她盯着香囊良久,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她就觉得有哪处不对劲,怎会好好的突然惊了马呢?

回府后她心里不踏实,所以才去马厩找马,仔细察看下来,果然被她找见,其中那匹的马腿上有道不甚明显的小伤。

虽不知道这伤当时是谁造成的,但马车惊马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方才从马厩回来的一路上,其实她已经寻着头绪了。

纪初苓的双手有些微微凉。她回想起回城的那一晚,那件祸事她尚寻不着眉目,可暗处想要她性命的那人,却忍不住再次出手了。

谁想杀她?纪初苓回忆桩桩件件,一下子从脑中冒出的,竟是吴氏那双试探的眼。

事出反常

必有妖,作妖的除却纪正睿外,最道不明的就是那日与李襄婉一同前来的吴氏。

而这事她此前试探过,与纪正睿无关。

先前纪初苓一门心思给纪郴讨公道,无暇去管顾她那从天而降的杀身之祸。吴氏当日那番举止也被她先搁放了一边。

这一刻犹如被一跟丝线牵引,全都倾涌了出来。

纪初苓手中捏着香囊,在房内来回踱步。这世她遭歹匪一事,并未传开,不像前世闹得人尽皆知。

她还记得李襄婉说过,吴氏在她收信前就已将这事告知了。

说实在的,李府除了她与李襄婉关系较近外,并无其他走动。吴氏与她见面也说不过三句话,此番对她也太过关注了。

谁都不知道她出了事,除非是有心人。谁是有心人?

要她性命的那个。

纪初苓认定了吴氏有问题后,有些事一理也就能解释了。

李襄婉的生辰宴当晚,吴氏中途离席于她自己的院中定是做了什么事。

那事不能见于明面,所以在拾得她的香囊后,吴氏便害怕当晚之事被她撞见了,担心她迟早揭露出去。

前世她那般的身子,整个人尚且迷迷糊糊的,便是说了什么,也没人会把她的话当真。吴氏探病后大概觉得她已不成威胁,所以之后才停了手。

可这一回她仍活蹦乱跳的,那日又已对吴氏的试探起疑,恐怕吴氏根本就没信她那个野猫的说法。一颗心悬而不放,才会再次加害。

只是

前后两回,当真只凭吴氏一介妇人所为?

纪初苓略一沉吟,伸手将香囊抛回盒中。这事,怕还得从李昊的头上查一查。

因在聚行楼吃得撑了,晚间纪初苓一点胃口没有。还是被陈嬷嬷劝了几劝,才用了些清淡粥点。

屋内闷热得很,她让陈嬷嬷将窗全都推开了。今日无月无风,夜晚的天色较往日更黑沉,有种风雨欲来之势。

纪初苓用完粥点后,独自将秋露召了进来。之前的事秋露办得都很好,纪初苓对她信任,打算把查李昊的这件事也交给她。

姑娘晚上时不时陷入沉思的,秋露原本还担心着,直到姑娘交代她去办事,秋露才反应过来,姑娘这是又有什么大事了。

虽说她不知为何要查那个李家公子,但照姑娘吩咐的做就没错。

纪初苓细细同秋露吩咐下去,见小丫鬟听了后,竟眼睛发亮,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纪初苓绷了一晚的小脸总算松了松。

这丫头真是……

只是不交代给秋露,琳琅院里她也想不到有谁可用了。以前没心没肺的,从没想过养点自己人。考虑了下,纪初苓最后又点了两个靠得住的小厮给秋露。

吩咐完后,纪初苓便洗洗歇下了。

许是天气燥热的缘故,她翻来覆去许久,可怎么也睡不熟。半迷糊中,上一世同这一世的景象仿佛交迭在一起,怎么分也分不清楚。

忽然,闷了一晚的天刮了一阵大风,直刮得窗外树叶

簌簌发响,将她惊醒。

纪初苓坐起身,屋内还留了一小盏烛火,不算漆暗。桌上的书页被风刮得频频翻动。纪初苓也没喊人,起身想去将窗给关了。

待走到窗边时,隐隐约约的听到外头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小声音。

她已有好长一阵子没再听见这声音了。

那些草叶私语着,说是接下来几天要下雷雨了。

第二日一早,纪初苓醒来时,便见外头天黑沉沉,嘈嘈杂杂的,果然下起大雨来了。

秋露在给她梳妆的时候,倏地感叹了一声:“竟然真的下雨了啊!”

纪初苓听了纳闷,问道:“怎么说?”

难不成昨儿那些花花草草的声连秋露都听见了?

见姑娘问起,秋露便回道:“姑娘,这话是今日从外头传来的,说是从今天起,望京城里头会连下整整三天的大雷雨。”

纪初苓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说辞有些熟悉,便问:“从哪传起来的?”

秋露挑了个珠花在姑娘发间比了比,嘴里也没停:“是那位宁公子说的。宁公子昨儿去了万佛寺,听说他当时看了眼天,便说接下来将有三日的雷雨,好多人都听见了,回来便这么传开。姑娘你看,今天果真下雨了。”

“他们说这叫识天之术。奴婢也不懂,就是觉得好厉害。若真下了三天后停了,那这宁公子也太神了!”

宁方轶知天象,这事听来新奇,秋露提来不免激动了些。可纪初苓听她提及宁方轶,手

心下意识就攥了攥。

是有这回事。

当时下了三天的大雨,她的伤口又胀又疼,痛得她整夜整夜的睡不好。特别是外头电闪雷鸣的,照得身上那道疤痕愈发狰狞。她忍不过,偷偷哭了好些回。

但是宁方轶每日都会来看她,哄她吃药,跟她说望京城外的趣事,转移她的心思。

宁方轶的那些故事很能安抚她的情绪,是以只要看到宁表哥,她便不哭了。

她那时太小,有人救她于生死关头,又这般悉心待她,体贴讨好,如何会不感动。

如今想来,其实男女之情她那时也并不太懂,只是一丝依赖的小情愫,大抵是从那时便有了。

她也不过一个普通姑娘,得俊雅郎君特殊相待,总是心生欢喜的。何况这人还是望京城里,各家姑娘眼中最好的那一个。

这些被雨声勾出的前尘往事一下子充满了纪初苓的脑子。有风吹进来,她微微打了个寒噤,方才因回忆而出神的眸色一下子冷淡了下来。

那人从前有过多少贴心,再回想起来就有多少讽刺。

纪初苓揉了揉手腕跟指节,隐隐觉得被针扎一般地发疼。又来了,每次想到宁方轶,被恶狼利齿啃噬过的地方就开始痛。

纪初苓抚了抚喉间,唇色都疼得发白了些。只好闭了闭眼把宁方轶从脑海之中赶走。

秋露见姑娘如此,吓了一跳,赶紧去倒了杯热茶回来。

茶气氤氲,纪初苓一双手捧着,慢慢暖和了过来

“没事,大概是因为突然下雨,着了点凉气。”纪初苓示意秋露继续替她梳整。

心思则随着杯中茶水一同轻轻晃荡。

这一回,她纪初苓也不多求别的。那人便是家世没落也好,山野莽夫也罢。她只想要一个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便是拼上性命,都愿去护着她的那么一个人。

……

杨轲到了卫国公府时,一身都快被淋透了。

那什么来着?听闻昨儿有人观天象说会有三日暴雨,还把这事传得满城皆知。

好像深怕京城里头有谁不知道他掐指算过一样。

要他说,这观的什么狗屁天象,怕不是乌鸦嘴吧!

他平日里都闲得长毛,可今日出诊来给纪郴治腿,是早些时候就已经约好了的。

侯爷又突然派人告知,让他明后两日去军营一趟。

全赶上了!

杨轲被人引着穿过游廊往青竹院去,一边为他新买的袍子而忿忿。手上不停撩着衣角,一拧就是哗啦一大把。

心情可谓差极了。

纪初苓到青竹院时,正瞧见杨大夫板着张黑漆漆的脸,被下人引着去了后院。

她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

纪郴瞥她一眼:“你还知道来?”

纪初苓便讪讪笑:“自然,大哥今日要治腿,阿苓怎能不来帮忙。”

纪郴伸指点了点她,终是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纪初苓自是了解大哥的,知道他就算想训的话一箩筐,时间一长也就过去了。而且今日杨大夫在,当着旁人大哥就更

不会说她了。

见着大哥,纪初苓方才从琳琅院带来的不快都一扫而光了。她走去蹲在纪郴身边,讨好似的帮他捶起腿来。

纪郴看着她长大,这点小心思怎么瞧不出来,他缓缓出声:“下次……”

“保证没有下回。”纪初苓道。

纪郴抓过纪初苓要捶落的拳头,搁往一旁:“下次,至少要同为兄说一声。”

阿苓大了,能耐了,他管不住她。但他不想妹妹在替他出头,他却全然不知。

她古灵精怪地想出那种法子给他出气,可他却连伤她的那两个歹贼都抓不了。虽从不明说,可他实感挫败。

纪初苓一怔,继而嘴角上翘:“好。”

这时柳素带人上了茶水,并将些药物和杨大夫的医药箱子也带了进来。

“辛苦了。”纪初苓把药箱接了过来,笑呵呵给柳素使了个眼色。帮她在大哥跟前顶那么久,应当不易。

柳素递过后行礼:“奴婢不辛苦。”

“对了,明喜他?”纪初苓想起这个小厮来。下毒之事已然了结,可仍没见着,是还关着?

柳素看纪郴一眼,回道:“明喜毒害少爷是事实,前些日子已经被少爷逐出去了。他自己也说无脸再留。不过少爷宽厚,看在他老祖母的份上,另给他在城外置了间小铺子。”

原来如此。纪初苓点点头,正说着,杨轲已简单换了身回来了。

他进来时一声电闪雷鸣,杨轲脚下正过门坎,险些一绊。

柳素忙去将门

阖上,免得雨泼进来了。

“劳烦杨大夫了。”纪初苓起身相请。

杨轲本恼着,可对上纪初苓那忧心的眼神,不知不觉就散去大半了。

他走去开始替纪郴把脉,并斜着瞟了他一眼。

纪郴的腿在这种雨天,应是极其难受的,不过却装得像个没事人似的。

真能逞。

杨轲边在心中碎碎念,边让纪初苓把针包铺开……

替纪郴的诊治花了整整一日。青竹院的下人把杨轲的衣服烤干了,可他一出门又湿了大片。

雨比早上更大,但他这一整天的功夫费下去,纪郴一段时间内是不会特别难受了。

可怎么使他痊愈,杨轲依旧想不出好的法子。纪郴这腿太难治了,要换他爹那老家伙来,估计也不成。

雨下了整三天。

随着三天后雷雨的停止,宁方轶识天象,擅乾坤之术的名声就传遍瞭望京城的大街小巷。

这次不止限于贵女勋爵的圈子,就连街边卖菜的大娘都听说了。

茶肆酒楼间亦有相传,说宁方轶不愧是鹤石先生的高徒。

鹤石先生在辞官云游之前,位极太傅,亦做过圣上帝师,他的本事之一即是观天。先生识天之术的精妙准确,说是甩去钦天监一众千里。

秋露这般提起时,纪初苓只冷淡撇了撇嘴角。

天将连下雷雨,这事不巧她也知道啊。早知她也出去宣扬一下,岂不是茶肆间谈论之人就换作她了?

纪初苓好不正经的想。

宁方轶先是特地挑了那么

个日子去万佛寺,后又出一手观天之术。显然是刻意为之。

后头大概也有她那大舅,安国公的意思。

不然如何理解,此事前前后后被传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广。所以真换作她出去宣扬,绝对激不起那么大的浪花来。

自宁方轶游学归来后,安国公府风头大盛。如此一个香饽饽,不用想也知各方尽有拉拢之意。

不过若她没记错的话,宫里头那位却一直是无甚表示的。安国公府承着各方明里暗里的讨好,却被皇帝晾了那么久,应当也是急的。

可当下有了这么一出,再依着鹤石先生的名头,皇帝再不召见都不成了。

纪初苓如此想着,难免默叹。等将自己从里头摘出去了,有些事情反倒看得清楚。那人也并不是前世她想的那般,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清清君子。

“以后无事就不要再提此人了。”纪初苓同秋露道,边俯身侍弄着遭了三日摧残的花草。

秋露点头应是。她也看出来了,但凡提及这位宁表哥,姑娘就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管外头说那宁公子有多好。既然姑娘不喜欢,那她也不喜欢了。

“对了,姑娘吩咐奴婢的事,奴婢问到了一些了。李家那位爷确实是溺死在水沟里的。但有一些奇怪,溺死的那处听说是条花柳巷子。人那晚似乎也不是从酒楼出来的,而是花楼。”秋露说着声音越来越小。